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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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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有人以为,像费飞这个年龄段,过了时的文人,一大半是理想主义者,思想上比较单纯。但通过我的观察,发觉不是这么回事。其实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生活观念非常实用。平时,他们过着俭朴的省吃俭用的日子,决不乱花一分钱。每个人又似乎都有一个精心藏匿的存折,折子上多少又都有三万五万的存款,一般也不会再多。他们看到年轻一代作家和艺人大把捞取版税和钞票的时候,对拜金主义和艺术的市场化深恶痛绝;但在月底发工资时,他们又会非常认真地和单位的会计探讨当月的各类进项,将加班补津贴和节日补助如此等等尽可能计算到最精确的程度。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真的付出了劳动,作出了努力。在个别情况下和个别人的身上——这里我绝对不是专指费飞——只要不是花自己的,即他们私下里所谓的“逮住了”,也的确敢于享受和善于享受。但常又因为他们太老气横秋了,太喜欢给年轻人上课了,年轻人也不大愿意给这些人以“堕落”的机会。 值得一提的是,刘晓君在她生命弥留之际,果断并隆重地将属于自己五万元的私房存款一股脑儿地捐献给了她的家乡洛川县贫困山区。甚至连她的骨灰也洒在洛川的林子里。不过在费飞看来,她最后的决定太武断了。其实,这竟是她最后的能够留给费飞日后念想她的机会,她居然没能作出正确的选择。 费飞早就知道她有三五万元的存款。按费飞的意思,将他和她二人的存款相加在一起捐献给自己汉江边上那些更贫困的山乡,在那里建一座希望小学。假如小学能以他费飞的名字命名的话,那当然更好。知名作家嘛,总该给社会留下点什么。 我知道,在刘晓君还未捐献之前,费飞曾经不无欣悦地私下征求过我的意见,我能感觉出他这是在暗示我,在日后的新闻宣传上帮他一把。是的,他总不能出面宣传自己吧。我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当即便要张扬出去。他制止我,说等等,咱们先等等,好事情咱们得慢慢来。事实证明,等待是对的。刘晓君到底没与他合作,这让他宏伟的设想落空了。既然办不成,也只好将自己的存款留给自己单位,作为整理出版遗作的基金。或许刘晓君早就有所察觉,费飞一直在巴望着她死呢。好等她死之后,获取她的巨额存款。 这一对“革命夫妻”斗争的结果,最终还是以刘晓君的胜利而告终。因此刘晓君去世后,费飞在我的书房里常感叹。看他那动情的模样,我竟有些恍惚。因为我看不出他是出于对刘晓君的佩服,还是对自己未实现目的的惋惜。他的身体这两年开始有些变化了,他自己也感觉到了。家乡的上辈人都过世了,弟弟费翔也先他几年而去。老家现在和他亲近的就落下一个侄儿。侄儿倒是每年都要来西安一趟,名义是来看望他。但我感到,他对侄儿不怎么热情。总之我发现他不光是不喜欢他的侄儿,甚至也不怎么喜欢所有的与他沾亲带故的乡党。 以我和费飞亲密的程度,大院里曾有人取笑我,说我要继承费飞的遗产了。当然我立即表示出一定的愤慨来。我承认,我一直羡慕费飞的那几架藏书。但以我的品行,看在师生情分上,送我一两本留个纪念是可以的。全部送我我不会坦然接受。何况费飞无意中曾向我透露过他对藏书的打算,即捐献给家乡县城的图书馆。记得是去年的一天早晨,天没完全亮,费飞便迫不及待地敲开了我的房门,兴致勃勃地告诉睡眼惺忪的我,说家乡人将他写进了县志,被他在半夜时分给看到了。激动之余,他抱着县志来让我看。就在我拿起县志,郑重其事地欣赏那几行简要的文字的时候,他说出自己捐书的打算。 “费老,你太了不起了,你已经名垂青史了!” 看过之后,我假意地赞扬他。 费飞眼睛里闪烁着幸福且甜蜜的泪光,似乎他觉得真的就名垂了青史呢。费飞对家乡人的评价看来非常重视。他说,偌大个县城只有一两千册的藏书,你看可怜不可怜! 不过,我的确对费飞几套藏匿至深的绝版书垂涎欲滴,倘若能得到它们,至少会使我有半年发疯的感觉。但,这是一种邪恶的念头,一种禽兽的贪欲,我不能原谅自己有这种想法。 只是我偶尔进费飞的房间,还是抑制不住心底的卑劣,动不动将一双贼眼溜向他窗口下的那只终南山的老椴木打造的箱子。箱子四角裹着铜皮,铜锸扣上挂着将军大锁,非常坚固非常沉重。我清晰地感觉出,那书此时就毫无意义地睡在里面。一次我意外地看见费飞在阳台上晾书,当我准备接近它们的时候,被敏感的费飞发现,他连推带搡将我带回了客厅。我当时的确很生气,觉得他对我也太不礼貌了,似乎怕我偷走他什么。 我心里骂他,你个老王八蛋,你不会比我更珍爱它。 这是在很久以前,费飞在我的书房里拐杖捣着地面,一针见血地对我说:“哼,讨债鬼,一个个都是讨债鬼!你以为他们真的是来看望你的吗?”费飞意思是指家乡的侄子,“非也,他们是想看看你死了没有!另一方面,是看能从你这儿再丐搂点儿什么东西回去,你以为他们想干什么?” “小心,小心,你轻一点儿行不行?”我佯装惊恐地呼叫,“你轻一点儿好不好?我们翻身农奴的人造革地板经不起你这样戳捣!天哪,你要戳干脆就戳在我的脚面上!” 说着,我向他伸过去一只脚。 说这话的原因一面是我想转移话题,一面是我刚刚搬进了楼房,新铺了人造革地板,而他对此全然不顾。要知道,他为了拐杖的结实,亲自在拐杖头镶了两三公分长的不锈钢铁箍。铁箍很管用,捣在地面上,一捣一个坑儿。 费飞很自觉,自我叮嘱过后,进到我房里,总先是将拐杖放在一边,不走人不随便拿起它。但到冲动时,还是忍不住拿它乱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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