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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下午,费飞终于下楼来了。短短的几日,他的脸面像给机器加工拉长了似的。灰白的基础上,又添上一层青光。过去的日子里,我与他已经习惯了,他来了我无所谓,他走我亦无所谓。没有迎来送往的客套。假如我在做事我便继续做事,我是写稿我便埋头写稿。所以这天他进门之后,我故意表现出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将头埋在桌案上。他去坐在屋子一角的沙发上,两只手抓着拐杖,默默地望着我。我用余光看见他的手不安地扭着拐杖把柄,发自肺腑地干咳好几声。我装着不在意。只听他轻轻地叫了我一声:“张孝来……”

  “唔,”我头没抬,应声说,“怎么了?”

  “你有工夫吗?”他说,语音里有些哀伤。

  “这叫什么话?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事情,依我看,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现在的科学技术,把人当机器一样,哪个部件坏了换哪个,没有治不了的病!你慌什么?慌着写遗嘱了?”

  我笑着说,头从桌面上抬起来。

  他没理我,仰望着书架,目光茫然。我催促他:“什么话你说吧,我不写了。当然我最希望听到的,是你老人家的遗嘱。在遗嘱里,你一定得将你那几架子珍本图书赠送给我。你晓得,我已经有些等不及了。你说,我该咋办?”

  他没笑。搁以往他会以最富魅力的微笑回敬我。那姿态真的妙极了,像马一样,抖动一下脖颈上的长鬃,然后以欣悦的眼神从高处往下,含情脉脉地看着你。要知道他的这种微笑,许多年来曾诱骗了无数个漂亮和不漂亮的女人。而这一刻他没笑。他望着我的书架,继续扭着手杖的把柄,叹了口气,低声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一个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

  “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问题。”费飞提高了语气,并站起身来,走近我,盯着我说,“我想,我这辈子白活了!”

  “什么话,怎能说白活了?你写了那么多的文字……”

  “我的那些文字一文不值。真的,真的一文不值。”

  “你不要妄下判断,作家大院里没人敢这样说。”

  “我敢这样说。这几日我仔细想了,我们这些人,包括咱们的程远之,柳文愈,闻念楚,等等,大院里的所有人,没有几篇文字能称得上有价值。”

  “费老你是不是病了?我看你是中了邪了!”

  “不。我认为我的判断没有错。不会有错。我们这些人的文字里缺少一个东西,一个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爱。”

  我吃了一惊。

  “对人的爱。根本意义上的爱。”费飞又补充说,“我们多年来的教育就是在一个大而无当的幌子之下,把你变成一个自私和麻木的,一个不知道爱,也不会去爱的人。”

  我吃惊地望着费飞,不能理解。

  “我要走了。”费飞沉沉地说。

  “去哪儿?”我明知故问,并尽量让语气愉快一些。

  费飞很久不回答我。他坐了下来。

  “唉,我要告诉你一个事,一个故事。这些天,我夜里睡不着,时刻都在想。我想,我这一生,有一个故事,一直埋在我心里头。本来我应该将它写出来,但现在我不能够了。我来告诉你吧。”

  “你别,千万别。”我将笑堆到脸上,说,“费老,千万别,千万别,你留着,你留着。你知道咱这一行的规矩,可以出让金银财宝,甚至于婆娘和情人,但不能出让故事。你老自己留着写,再说你的水平,是举世公认的!”

  “不,今天我不与你开玩笑。”他正色说,“你不要以为我还是过去那样,老和你开玩笑。也许我们太亲近了,说起话来总没个正经,但是今天不同。尽管很久以来,我认为在我身上发生这样的事情有悖于自己平生的信仰,但是我还是得把它讲出来,我不能也没有权利将这个故事带到坟墓里。那样我将对不起很多人。是的,对不起他们对我的爱。”

  “有这么严重吗?”我有些吃惊,捎带讽笑他。

  “的确这么严重。”他点点头,肯定地说。

  我无语。许多年来我第一次认真看他,他可怜的表情。

  “你这里都有什么酒?”

  “你想喝酒?”

  他远远看了眼,点点头。

  我转过身,打开玻璃酒柜。用目光征询他的意见。

  费飞十多年前得过一次心脏病,那次差点要他的命。此后多年他一直滴酒不沾。这时他要酒喝,我晓得他的个性。这时候想制止几乎是不可能。

  “好赖有几瓶,你喝什么?西凤?茅台?”

  “西凤,陕西人,终了还是喝西凤的好。”

  “什么终了?费老,你这是胡说八道!”

  他不断地这样说,让我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我只是忙吩咐妻子云萍上街买几个小菜,给他做顿手擀面条。云萍刚从班上回来,累得要死,有些不大情愿,但看我一再给她使眼色,晓得关系重大,不再说什么,绾起袖子和面。

  吃手擀面条,竟是作家费飞一生的嗜好。

  吃过饭,就着桌上的凉菜,费飞一面饮酒一面言语,我们师徒二人就这样,一直谈到了天亮。他说话的时候,不间断扭动着他拐杖的把柄。多亏那拐杖是产自锅山的老枣木。要搁别的什么木质,早被他激动时拧来拧去的重复动作拧坏了。他每抿一口酒,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头跟着一晃一晃。脚底下也像在池边饮水的马匹一样,时不时地倒换几下“蹄子”,将早些年在锅山镇的样子又恢复了过来。这模样我可是多年没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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