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在纸里的火(74)

七四

　　我后来听说，萧原曾经在那天晚上的某个时候回到过报社。那时候我已经下班了，所以我并没有看到他，也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但是，我能够在几个记者后来的交谈中，把那天晚上的一些事情拼凑出来：有一个记者当天晚上在电梯间遇到了萧原。他说，萧原当时脸色阴沉，显得心事重重。当他跟萧原打招呼的时候，萧原毫无反应，好像没有听见。另一个记者说，他看见萧原出现在15楼周自恒的办公室前，没有敲门就闯了进去。接着里面就传来了争吵声和拍打桌面的声音。但他没能听清楚他们争吵些什么。第三个记者说，他也听到了争吵声。他比前面那个同事的听力好一些。他隐约听到萧原说：“我会把一切都说出去的。”他还听到周自恒说：“只有我威胁别人，还没有人敢威胁我。”在那扇门打开的时候，有几个记者清楚地听到了萧原出来时说的话：“一切都会有报应！”还有一个记者说，他看到萧原在等候电梯时，突然抬起脚把电梯间里的垃圾桶踢翻了……

　　我不知道萧原离开报社之后又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手机仍然关机。这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萧原，我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我记得，在与萧原的交往中，有一次我曾经提起过想去他的住处看看，但被他拒绝了。当时，萧原对我说，那是他的私人空间，不希望有人打扰。我理解并且遵守了这个约定。

　　就这样，萧原又一次失踪了。

　　就在社会新闻部的编辑记者们对萧原的失踪议论纷纷的时候，又一件令我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第二天上午，几个警察突然闯进了17楼，他们见人就问崔哲在哪里。当警察在电梯间里找到正要搭电梯离开报社的崔哲时，当即给他带上了手铐。

　　杜晓东当时恰好从电梯间经过。他说，崔哲当时一下慌了神，连连对警察说：“哥们，别别别……”

　　田磊很快就打探到了消息。他告诉我，崔哲是因为涉嫌敲诈一个超市而被捕的，他掌握了一些足以使那个超市声名扫地的证据，然后以10万元的价格“卖”给了对方。

　　田磊说，在警察局里，崔哲开始并不承认这桩敲诈的罪名，但警察给他看了一样东西之后，他立即放弃了辩解的努力。

　　那是一份崔哲亲笔写下的“保证书”。在“保证书”里，崔哲承诺，他拿到那笔钱之后就不会把他所掌握的那些证据提交给任何人。他还答应，从此不再跟任何人提起此事，包括他自己的家人。

　　在警察找到他之前，崔哲坚守了这个承诺。当警察找到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做的。但是，当警察把那份“保证书”拿出来之后，他立即崩溃了。

　　你问我崔哲为什么这样不小心？是啊，一向精明的崔哲这一次为什么这样不小心，为什么会给对方留下一份“保证书”？你知道，它就像是一个随时都可能引爆的炸弹，足以令崔哲在以后的日子里时时感到不安。

　　当时我并不在场，所以我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猜测，那个超市负责人在生意场上纵横多年，一定能看出来崔哲是哪种人。他应该知道，如果只是把钱交给崔哲这么简单，并不能保证那个丑闻从此不被泄露，即使崔哲发誓严守秘密，谁又敢相信一个敲诈者的誓言呢？他也应该知道，如果谈判因为“保证书”而陷入僵局时，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崔哲或许会放弃自己的底线。

　　在这种双方手中都有牌的情况下，你猜崔哲会怎么做？我猜他一定会选择答应对方的要求。我相信，萧原当时的一系列举动已经使崔哲在社会新闻部里如坐针毡，换句话说，他已经慌不择路了。对他来说，其他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尽快把那笔钱存到自己的银行户头上。也许，这是萧原把他从报社开除前——就像对待韩振东那样——崔哲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另外，崔哲可能会认为，这是一个双方都会坚守的秘密——谁会以自己的丑行为代价，去揭发另一个人的丑行呢？

　　那么，究竟是谁揭发了崔哲？那个时候，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我要花些时间来介绍关于那个超市的丑闻，这样，你就能够更好地理解后来发生的事情。

　　那是一个本市最大规模的百货超市，一个月前，它曾经大张旗鼓地搞了一次开业一周年店庆活动。报纸广告上说，超市准备了200万元，用来答谢一年来一直支持他们的顾客。这200万元将以摇奖的方式送出：最高奖是10辆汽车，然后是20台彩电和20台冰箱，三等奖是500枚刻有这个超市名称的镀金胸章，末等奖是洗发水之类的东西。广告中还宣称：在活动期间，只要顾客在这个超市里购物超过100元，就能够获得一张上面标着号码的奖券，这是他们参与摇奖的凭据。

　　半个月的时间过后，超市宣布活动结束。那时候，受到奖品吸引的人们已经把大把钞票交给了超市的收银台。随后，在一场有公证人员参加的摇奖仪式之后，超市宣布：一共有200多名顾客中奖。第二天出版的报纸上还公布了那些中奖者的4位手机尾号。

　　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看起来结局也是皆大欢喜，但是，一个超市员工的出现破坏了这样的局面。大概在一周前，他给报社打来电话说，这件事情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崔哲领取了这条新闻线索，并且迅速展开了调查。他发现所谓的获奖者中有80%是那个超市的员工。剩下20%的获奖者的确是普通顾客，但他们获得的几乎全都是末等奖，奖品是香皂、洗发水之类的廉价物品。这意味着，那个超市跟公众开了一个玩笑——他们把一次内部员工发奖金的行为稍作策划，就变成了一个声势浩大的公共事件。

　　这原本应该是那个超市的一级机密，但那个超市员工前不久刚刚被降了职，对他的老板以及奖金分配方式很不满意，所以充当了一个“告密者”。

　　在这个“告密者”的暗中协助下，崔哲掌握了以下证据：

　　1．那个“告密者”提供的超市员工通讯录，其中至少有50名超市员工的手机尾号与报纸上公布的中奖者手机尾号相吻合，崔哲挑选了其中一些号码打过去，证实对方确实是超市员工，他还对通话进行了录音。

　　2．那个“告密者”提供的两名超市员工的汽车照片和它们的发动机号码，后经证实，它们曾经出现在抽奖现场的奖品区中。

　　3．那个“告密者”提供的一份讲话录音，录音中依稀听得到超市负责人正在告诉员工们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

　　崔哲并没有把这些证据拿到报纸上发表，他直接找到了超市负责人，并且给它们标出了一个价码——15万元。他认为，与超市的名声相比，那笔钱不算什么。

　　我告诉过你，崔哲曾经当着我的面收下了2万元。我可以证明那一次他是被动的。但我认为，某些人之所以成为某种人，并不是因为他们生下来就是那种人，他们需要受到一些事情的启发，才会变成那种人。我相信，那2万元和一次被敲诈的经历启发了崔哲，使他变“被动”为“主动”，从此养成了“做生意”的习惯。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超市负责人用10万元买下了那些证据，并且要求崔哲写下一份书面保证。

　　当然，崔哲接下来还要做一件事情：对那个暗中协助他调查的“告密者”说，因为那个超市曾与本报签下大额广告订单，所以他的稿子被报社高层毙掉了。

　　我说过，在某些人的“招呼”和“VIP企业榜”的保护下，以前确实经常发生“毙稿”的事情。但是，在崔哲与那个超市的故事里，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在与超市负责人的谈判中，崔哲并没有揭穿那个“告密者”的身份。尽管那个负责人一再追问超市内部是否有“内鬼”，但崔哲保守了这个秘密。他只是告诉对方，他是在报纸上公布的中奖者号码里发现了一些问题才展开调查的。

　　我不知道崔哲为什么这样做。这是他在整件事情里唯一正确的地方。但是，这也为他后来的被捕埋下了伏笔。

　　田磊后来告诉我，向警察揭发崔哲的，就是那个“告密者”。

虚阁网(Xuge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