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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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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充矿工的萧原拿走了一份盒饭,就意味着另一个真正的矿工接下来要饿着肚子干活。那个矿工当然不干,所以他大声嚷嚷起来,他最后还跑出矿井去继续抱怨。在他的抱怨声中,上面的人突然意识到:矿井里多了一个人。 萧原就这样现出了“原形”。但安监局工作人员并没有为难萧原,他们只是派人把他逐出警戒线外。当然,在此之前,他们还是让他吃完了那份盒饭。萧原后来在《采访背后》里描述了它的滋味,他说,尽管饭菜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却仍然让他狼吞虎咽。 如果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那么它仍然只是《采访背后》中的一小段经验之谈。但萧原所做的显然不只是这么多。当安监局工作人员在那一天的晚些时候向媒体记者通报事故情况时,萧原又一次利用他灵敏的嗅觉发现了蹊跷之处。 安监局工作人员通报的情况如下:5月21日上午10时许,本市西郊区某小型煤矿发生坍塌事故,根据煤矿负责人提供的情况,事发时有16人在井下开采,14人逃出,另2人被困井下。经过9个小时的紧张救援,两名被困矿工的尸体于当晚7时被找到,救援工作随即结束。此次事故发生后,区委、区政府领导极为重视,迅速部署救援工作,区安监局领导还亲临现场指挥…… 萧原感兴趣的是其中的死亡人数。他告诉我,他怀疑这个数字的根据是,在他呆在井下的那段时间里,曾经听到矿工们说起塌方时井下被困的一共是7个人,而不仅仅是通报材料中所说的两个人,所以他认为这份传给媒体的通报材料说了谎。或者说,那个煤矿负责人向安监局隐瞒了真实情况。 “也许他们记错了。”我说。我承认,这只是我的猜测。 萧原反对我的猜测,他说:“都是朝夕相处的工友,他们怎么可能记错?” “煤矿负责人为什么要对外隐瞒另外5个人死亡的消息?” “很简单,这是一场数字游戏。你知道,死亡人数是两个人还是7个人意味着不同的事故等级,而不同的事故等级又意味着不同程度的责任。现场几十个记者都看见了那两具尸体,但没有人看到另外5具尸体,我也没看到。”萧原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遗憾,他接着说,“我本来有机会可以看到,但我被他们赶了出来。在没有人看到的情况下,他们在这件事情上做了一次减法。” “但是,他们怎样去向那些死者家属交待?”我继续追问。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他们一定会有办法。”萧原愤恨地说,“对于他们来说,问题的关键是怎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减轻这场事故带来的责任。” 我同意。接下来的问题是:“如果真的还有5个死者,他们是谁?” 萧原说,他仔细回忆过那些矿工们当时的对话,他们谈起过几个人的名字,他还隐约记得其中三个:一个叫阿贵,另一个叫大发,第三个叫小林。 我认为萧原应该去找那些矿工,也许他们会告诉他真相。 萧原点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如果上面说了谎,自然也会让下面的人闭嘴。如果你是他们,在上面要求你闭嘴的同时给了你某种压力或者某种好处,你还会不会对一个记者开口?” “还有别的办法么?”我问道。 萧原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眼睛看向了斜上方,右手的五个手指轮番敲击着桌面。我知道,这个举动说明他开始思考了。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手指很长,它们在桌面上优雅地跳跃着。萧原的眼神有些游离甚至还有些陶醉,就好像他正在舞台上弹钢琴,而我是他唯一的听众。 当桌面上的“琴声”消失之后,萧原再次把目光投向了我。他说:“给我一个星期时间,一定水落石出。” 萧原并没有用一个星期的时间,他只用了四天就兑现了他的承诺。我说过,他总是有一些特别的办法。 四天以后,《北方时报》上刊登了萧原对这场矿难采写的追踪报道,它的标题是《谁剥夺了5名死者的“名份”?》。 在这篇报道里,萧原证实那场矿难中的确有7名矿工死亡。就像他事前猜测的那样,为了“控制”这场灾难中的死亡人数,煤矿负责人向那些参与救援的矿工们下达了“封口令”,他们骗过了安监局的工作人员,却没能骗过萧原。 你一定在问我,这一次萧原又是怎么做到的?好吧,我很愿意与你分享萧原在面对困难时表现出来的智慧。 被逐出矿井之后,萧原不仅记住了其中几个死者的名字,他还记住了他们家乡的地名。当他乘坐火车赶到那里时,才知道他所掌握的那个地名是一个行政乡。在一个下辖12个村的行政乡里,仅凭几个名字就想要找到他们的家庭住址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萧原曾经试过去找派出所警察帮忙,但警察并不能根据那几个听起来像乳名的名字,就把他们从厚厚的人口档案里找出来。萧原只好又一次采用了最笨的办法——他在那些村子里奔波了整整两天,见人就问是否认识阿贵、大发和小林。 在第二个黑夜来临之前,萧原的辛苦奔波终于得到了回报:他找到了他正在苦苦寻找的那个村子。 那是一个小山村。从进村的那一刻开始,萧原就感受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哀伤。这种哀伤弥漫着整个村子,一共有5户人家正在给几天前死去的亲人办丧事。从灵堂里摆放的遗像上看,死者都是年轻力壮的男人。 到了这个时候,萧原认为自己的任务差不多已经完成了。但是,就在这时候,他事前没能预料到的情况出现了——那些亲属们并不承认死者是死于矿难,他们甚至不承认死者曾经在那个煤矿里当过矿工。 阿贵的哥哥刘秋田告诉萧原,他的弟弟是被毒蛇咬死的,大发的妻子则说她的丈夫是得了一种怪病死的,小林的母亲和另外两个死者亲属也都是这样说的。 萧原后来告诉我,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也以为自己搞错了,这使他很沮丧。然后他离开村里,搭车到附近的一个镇上住了下来,准备第二天一早就赶回报社。 当天晚上,疲惫不堪的萧原在那个简陋的旅馆里正要入眠时,他突然想起了一个细节——在他踏进阿贵的家门口之前,曾经听到过一男一女的说话声,他还隐约记得那个女的说了一声:“一万多块就把命买了?”进门之后,他才知道说话的是阿贵的姐姐刘秋玲,而她的哥哥刘秋田正在旁边数钞票,见到萧原之后才停手。 这个细节使萧原翻来覆去彻夜不眠。他相信,刘秋田也对他说了谎,而使他说谎的就是那笔“买命钱”。 “可是,他为什么要说谎呢?死的是他弟弟啊!”萧原自问自答,“但我后来猜测,也许,就像那些矿工一样,他们也曾经被人警告过要对记者闭嘴,否则就拿不到那笔死亡补偿金。” 为了证实这个猜测,第二天一早,萧原又出现在了那个村里。他很快找到了正准备下地干活的刘秋田。 显然,刘秋田对这个再次来访的记者并不欢迎,他甚至表现出了敌意,他一边收拾农具,一边对萧原说:“我不想跟你说话,你还来干什么?” 对于这种不礼貌的待遇,萧原早已经习惯了,所以他并没有生气。他说:“我本来是想告诉你,如果阿贵是在煤窑里挖煤的时候被砸死的,那么会得到几万元补偿金。但是,既然你说他是被毒蛇咬死的,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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