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时尚阅读 > 包在纸里的火 | 上页 下页


  “因为总是有读者这样问我们。”

  “你告诉他们,”崔哲迟疑了一下,继续说,“这是因为它们具有新闻价值。”

  “他们还会问,它们有什么新闻价值?”张萌追问道。

  “比如……”冲突性“和”“影响性”。

  “他们不一定懂得这些术语。他们想知道的是,报道它们的意义是什么?那些事情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看得出来,崔哲有些不耐烦了,他说:“你告诉他们,报道那些事情的意义在于警示公众,目的是为消灭它们。”

  我记得,崔哲当时还补充了一句话:“正所谓”亡羊补牢“。”

  这句话不难理解。但我知道这位主任大人其实并不是像他说的那样想的。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是一个能够直视着你的眼睛说谎的人。有一次,我听到他问一个刚刚从交通事故现场归来的记者:“怎么才死了一个人?”他的语气和表情配合起来,透出了遗憾和责怪的意思,好像那个记者没能主宰那场灾难中的死亡人数是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对他来说,一个人死亡带来的一系列损失和死者家属的痛不欲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二天读者看到这条新闻时的耸动——这可能就是他想要的“新闻价值”。

  那次会上,崔哲还要求我们在接听读者来电时告诉对方,我们一直在努力做“关爱新闻”。

  我追问了一句:“什么是”关爱新闻“?”

  崔哲轻蔑地瞪着我,好像我是个傻瓜,然后用很生硬的语气对我说:“你给我记清楚了,”关爱新闻“就是那些表现”关心“和”爱护“的新闻。”

  我记得我听到这句话时笑了一下,崔哲的表情立即由轻蔑变成了恼怒。我相信,他大概猜测我笑的原因是认为他在说谎。

  他猜对了。我笑是因为根据我的观察,他不能算是一个懂得爱的人。至少在他成为一名管理者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过温暖。这就好像一个眼角布满了眼屎的人对别人说他其实有洁癖,我觉得可笑,所以我笑了。

  我记得我当时努力想忍住笑的欲望但没能忍住。

  “你觉得很可笑吗?”崔哲瞪着我,眼睛里冒着火。

  崔哲大概是想用他凌厉的眼神让我感到内疚,但我并不内疚,我只是感到懊恼。我知道,我在他的“课堂”上发笑已经严重地冒犯了他。我想,如果他可以那样做的话,他会罚我到墙根站一个上午,就像某些脾气暴躁的小学老师一样。当然,崔哲不会那样干,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这样容忍了我对他的不敬。

  在那件事之后,我为我缺乏锻炼的忍耐力付出了代价——那个月我的奖金比另外几个接线员少了100元,因为崔哲对我写的那些值班日记不满意——“值班日记”是接线员的例行公事:根据报社里的有关规定,每天下班之前我们都要总结一下当天的值班情况,并且写成日记交给部门主任审阅。

  在我把那些值班日记交给崔哲之后,他从来没有当面向我表达过不满意,到奖金发放的时候,他却突然不满意了。但这就足够了。他甚至不需要向我解释他为什么不满意。事实上他并没有解释,而我也没有追问。我知道,就算我问了也不能改变什么。

  在我的记忆里,萧原好像是第一个当众跟崔哲掰腕子的记者。并不是别人没有这样的愿望,只是多数人都会考虑一下崔哲所拥有的权力和狭小的气量而放弃这样的冲动。

  但萧原似乎无所顾忌。他仍然直视着崔哲。

  我清楚地看到崔哲的鼻翼抽动了几下。根据我对他的了解,我知道这是他发起攻击的前兆。我的经验告诉我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所以我立即紧张起来了。

  好了,这下有萧原好看了。一个刚刚上班一天,对这里的生存法则还不那么熟悉的试用记者可能要倒霉了。萧原可能并没有见识过崔哲的暴躁,但他很快就会领教的,那足够让他在以后的日子里为他现在的冲动懊悔一阵子了。

  我在那一刻突然感到有点儿难过,但萧原似乎对这一切毫无准备。他仍然冷冷地看着崔哲,就像是一个胸有成竹的守门员,而对方是一个每次都把点球踢飞的球员。我感觉得到,萧原的眼神里有一种轻蔑和嘲弄的东西,仿佛在说“来吧”。

  出乎我的意料,崔哲并没有发起攻击。他的鼻翼抽动了几下之后又恢复了原状。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萧原,好像在思考什么。

  除了在周自恒面前,我很少看到崔哲有这样的忍耐力。我不明白那一次他为什么会如此忍耐,但他当时确实忍了。他突然平静下来,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如果我必须说谎,我会说,我相信崔哲是因为在那一刻的震惊之下突然悟到了什么而变得大度起来。我希望他是被萧原轻蔑和嘲弄的眼神击败的。但是,根据我对崔哲的了解,我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所以我开始为萧原担心。

  我想,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定会有某种麻烦在等着萧原。就算什么都没有发生,等他干满两个月时,他的转正申请表还要等待崔哲签署意见。那支签字笔就在崔哲的手里,他可以写“同意转正”,当然也可以写“不同意”。

  这场“较量”过后,我确认我更欣赏这个不知高低的家伙了,我希望自己能够更加了解他。所以,当他一个人走到走廓尽头的那扇窗户前抽烟时,我又凑了过去。

  “如果你有5000元钱,”我说,“你会不会花自己的钱去帮一个你不认识的人?”

  “我会先把钱垫上,我相信他的家人将来会把钱还给我。”萧原说。他看上去很自信的样子,好像那个流浪汉的亲属就在不远处等待着他的召唤。

  “那么……”我怀疑地看着他,“你真的没有那么多钱吗?”

  “我真的没有。”

  “你工作几年了?”我仍然半信半疑。

  “5年,怎么啦?”萧原看了我一眼。我发现他的眼睛里除了一丝忧郁之外,还有一种深邃的东西。

  我认为5年时间足够让一个人的存款达到5000元,但萧原为什么没有?我心里这样想,但我并没有这样说。我可不想这次谈话的气氛因为我的一个贸然提问而变得尴尬。所以我淡淡地对萧原说:“没什么。”

  萧原大概猜到了我的想法,他直视着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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