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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只不过第二天下午,杨谦就从张乐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郝慧楠要和几个邻居家的妇女守在丁树人家盯住他,以防备他报复打人,所以不得不派张乐去给穆忻送饭,张乐知道的真相也不多,只知道两口子闹别扭,闹到孩子都没了,略微一多管闲事,就给杨谦打了电话。

  杨谦当时正在队里査阅案件资料。听到这个消息的刹那,予脚冰凉。

  他想都没想就开车赶往下丁家村,毫不费力就打听到郝慧楠的住处。他赶到的时候,透过门上的玻璃,刚好看见穆忻正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努力拎起地上的暖水瓶,想要倒杯热水喝。可是一个暧瓶的重量对这会儿的她而言,居然也那么沉重。她好不容易哆哆嗦嗦地倒完水,把暖瓶放回到桌子旁边的地上,一低头,忍不住就有眼泪落下来,砸在老旧的桌面上,再洇到深色的木纹里。

  杨谦的心一颤,“吱嘎”一声推开里屋的门,穆忻抬头,看见是杨谦的时候,没有惊讶,只有木然。

  “我听说了,”杨谦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粗重地喘口气,“你为什么要打掉孩子?他明明是无辜的!”

  说到最后,已经像是吼。

  穆忻静静地看着杨谦,脸上还有没来得及擦净的泪痕,她的脸色苍白,眼皮有点肿:“离婚吧,杨嫌,等我休完假会给你打电话,咱们去办手续。房子愚你家出的首付,我没做出贡献,以后自然不必写我的名字。不过,若是你还留着那么一星半点的情谊,麻烦帮我把借条要回来一一既然我再也住不成那间房子,装修的钱应该也不必掏了才对。”

  杨谦深吸一口气,绝望地看穆忻一眼,终于转身,摔门而出。

  初春温暖的阳光里,穆忻看着窗外渐远的背影,想拿起杯喝口水,却直到水洒出来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都在发抖。

  半个月后,穆忻终干离开郝慧楠家,在郝慧楠担忧的目光中给她一个微笑,上了张乐的车,回分局销假。又过两天,在区民政局,穆忻与杨谦办埋了离婚手续。

  那天真是个好天气,肖玉华没有出现,穆忻觉得心情也好了许多。离开的时候她站在民政局门口已经完全解冻的河边,攥紧了手里的离婚证,转头看杨谦。她的表情不辨悲喜,或许也是因为其中蕴含的情感太丰富,所以杨谦看不透。他不知道对她而言这结局是解脱还是枷锁,但他觉得自己已经被一道无形的绳索,深深套牢。

  他扬起手里的离婚证,再一次问她:“穆忻,你确定?”

  “有什么不能确定的呢?当我被我的丈夫、婆婆,在明知道我怀孕的情况下还摁首往死里揍的时候,若还对这段婚姻心存幻想,我也太贱了。”她甚至微笑着,字正腔圆地狠狠咬出“贱”字的读音,杨谦听得蓦然心惊。

  这就是他曾经心心念念惦记过的女人吗?是他曾经在学生宿舍里闭上眼想起她就辗转反侧睡不着的那个女生吗?是挤出一切时间坐火车去培训基地只为和她相聚一中午以解相思之苦的那个人吗?他明明从没有不爱她,也从没想过放弃她,但她怎么就能对他的母亲大打出手?哪怕确实是母亲动手在先,哪怕确实老人家有钻牛角尖的地方,哪怕做母亲的为了怕儿子吃苦总会做出一些自以为是的选择——他只是当时没有反驳,不等于他会顺从,可她甚至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而且,她怎么可以用那么难听的话骂长辈?

  长辈对儿女,总是好的,不是吗?再有代沟,总是掏心掏肺的,不是吗?穆忻自已也有父母,她为什么理解不了?她为什么执意要走到这一步?

  到底,是他看错了人,还是她变坏了?

  杨谦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过了许久,见穆忻还在看他,只好伸出手,从兜里掏出欠条递过去。穆忻接过来,看一眼,居然没有撕掉,而是夹进了离婚证里。“你不撕掉?”杨谦纳闷地问。

  “要留着,”穆忻还是那么疏离地笑,“留着时刻提醒自己,这世界多可笑,爱情本身多可笑,还有我自己,本身就是个可笑的傻子。好在,也不会再傻下去了。”杨谦终于无话可说。

  三月,考试如期开始。杨谦和穆忻并不在同一个考场,但进考点的时候还是遇到了。杨嫌黑了一些,大约是这个月一直在外面办案的缘故。穆忻瘦了一点,想必休息得不是很好,食堂的饭菜更没有油水可言。两人看对方一眼,没有说话便擦肩而过,直到一整天的考试结束,再也没有遇见。

  三周后,考试成绩揭晓。秀山公安分局全军覆没,所有符合条件参加考试的选调生没有一个能够通过笔试进入面试。穆忻觉得对自己而言是意料中的事,准备仓促,心境不好,在考场上还出现了一会儿低血糖引发的头晕,耽误了大约半小时的答题时间。再看看和自己成绩差不多的杨谦,多少还有点幸灾乐祸——肖玉华,你又白忙活了,你就该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地活着,你就该看着省厅的招牌垂涎三尺但却不得不住在秀山的一亩三分地上!你活该!

  可是她高兴得有点早。几天后,市局的文件送达秀山分局——大走访活动如火如荼展开,分局机关各科室都要将没有所队经验的民警下派至各中队。派出所进行锻炼,穆忻因为家亊连累,给局长留下的印象实在不咋样,又加之自己在业务上表现平平,毫无过人之处,所以就被一竿子支到了全区最偏、最乱、最忙的四丁镇派出所做户籍内勤。

  文件下发的那天,穆忻表情平静,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种起起伏伏。反倒是谷清心里不忍,可是又不能说什么,因为全局的人都知道了在穆忻住院期间,她的婆婆是如何杀到分局,把局长办公室闹了个沸反盈天。

  主题句是:“你们培养出来的好民警,你们就得想办法替我治住她!她穿着警服打老百姓、打自己的婆婆,这是赤裸裸的阶级压迫呀!”

  她一边说一边拿出一摞照片——照片上的肖玉华胳膊上有被挠伤的红道道,脸上有被掌帼的红肿,腿上还有淤青。她就紧紧攥着照片坐在地板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我一个孤老婆子,老伴死了,儿子忙得不着家,就一个儿媳妇还虐待我……哇呀呀我不要活了呀,我的亲人呀,你怎么不把我也带走了呀,你在那边用什么吃什么呀,这样的儿媳妇,我活不下去了呀……”

  就这段话,反反复复用嚎叫哭丧的方式唱了五遍以上。

  局长勃然大怒,当场把指挥中心主任和谷清叫到办公室一通质询:“到底怎么回亊?你们带的兵,只抓工作能行吗?家庭问题都乱成这样了,再乱下去,影响工作不说,这不是丢人现眼吗?赶紧想办法,不要影响正常办公!”

  他说这话的时候,穆忻的婆婆还在哭,嗓子都哭哑了,让人看着无限可怜。可是同样做过别人家儿媳妇的谷清想,清官难断家务事,她又不是没听说穆忻做流产手术这件事,甚至听孟悦悦描述过穆忻被打肿了的脸、露出头皮的伤。要怪只怪这孩子自己还是民警,却没有丝毫取证意识,连做司法鉴定都没想到,到头来只能被对方反咬一口。同为女人,她自然是同情且想护着自己手下的兵,只可惜,这一次,局长都发了话,她爱莫能助了。

  到褚航声知道这件亊的时候,已经是“五一”前后。好久没有穆忻的消息,他想了又想,还是发了条短信:“最近好吗?”

  没多久穆忻就回复:“还不错。”

  “家里呢?还太平吧?”

  “不知道,离婚了,我调往四丁镇派出所做内勤,哥你有时间可以过来玩。”

  寥寥数言,看得褚航声心惊肉跳。

  离婚了?这都什么时候的亊儿?工作也调动了……派出所,那里琐亊那么多,还在有物流基地的四丁镇,安全都成问题!她一个单身女子,住哪里?还有孩子呢?为什么没说孩子的事儿?按说该四五个月了,可这时候离婚,孩子怎样了?

  褚航声想都没想,撂下手里的工作就往外走,迎面遇见新招来的实习生,毕恭毕敬地打招呼:“主任,徐主任刚才找您呢。”

  “什么亊?”褚航声停住脚步。

  “不知道,他说谁要是看见您就跟您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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