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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穆忻的胡思乱想在门响的瞬间结束,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看见杨谦站在肖玉华和她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穆忻你回来了?怎么了,你俩和好了?”

  “和好?怎么和好,隔着你爸的一条命去和好?”肖玉华恨恨地看杨谦,“你是卖给她家了吗?你怎么就这么稀罕她家?连八字都不合,还上杆子去黏糊,我早说过从她妈到她都克夫的,克夫!知道吗?”

  “你凭什么说我妈克夫?你说我没关系,你别扯上我妈?你倒是不克夫,你老公死得也挺早,跟你没关系?”穆忻终于爆发了,在杨谦和肖玉华的目瞪口呆中指着肖玉华的鼻子语速飞快地斥责,“如果不是你非要没事找事写什么借条,我会去住宿舍吗?你老公回去找我吗?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可是他死了,是被大雨淋死的,是被你克死的,你才克夫,你命硬!”

  话音未落,肖玉华“嗷”地叫一声,冲上来,“啪”地给了穆忻一巴掌,穆忻也红了眼,在杨谦还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快速反手,“啪啪”地甩给肖玉华两巴掌!

  一瞬间,天崩地陷!

  杨谦想都没想就冲上来,一把拽过穆忻,猛地推到在床上,摁住,赤红着眼:“你凭什么打我妈?”

  穆忻的力气终是不如他大,只能瞪眼吼:“她骂我妈,我不该替我妈揍她吗?五十多岁的人了,天天幻想卖儿子发家致富,不要脸!”

  “你说我不要脸?”肖玉华尖叫着,一边哭一边往上冲,噼里啪啦往穆忻身上甩巴掌,巴掌抽疼了换脚,下死力往穆忻腿上踹,“你哥小不要脸的大逆不道啊,你敢骂我,你凭什么骂我?儿子抓紧了,替我揍死她!”

  一片混乱中,杨谦只顾死死抓住穆忻的胳膊吼:“跟我妈道歉,道歉!”

  “偏不!”穆忻的小腿都被踹青了,可是挣扎不开,最后关头凭本能张开嘴,狠狠咬在杨谦手腕上。杨谦吃痛,手一松,穆忻一跃而起,转身想都没想,捞起身边一把折叠雨伞,劈头盖脸冲着杨谦扔过去!

  杨谦闪躲的功夫,穆忻已经站直了,回身猛地抬腿踹向肖玉华,肖玉华个子矮,又躲闪不及,被踹到大腿上,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声疼都没喊出来,穆忻已经抓起身份证快不跑向门口。杨谦要追,但转身看见肖玉华那龇牙咧嘴的表情,还是回身先去扶肖玉华。

  远远的,穆忻似乎仍能听见敞开的屋门后传来肖玉华的鬼哭狼嚎,她也是到这时才亮起来自己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她飞快坐进一辆出租车,感觉肚子没什么事后开始检查全身上下的伤势——到处都是脚印,腿上被踹破了皮,泛出血丝,脸上开始红肿,左耳耳鸣,一小撮头发被拽掉了,头皮一碰就疼……可是,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这段婚姻,终于快要走到尽头。

  第二天去医院的时候,是郝慧楠陪着的。

  一路上郝慧楠看上去比穆忻还悲伤,至少问了二十遍:“真的决定了吗?不会后悔吗?”

  穆忻勉强给她个微笑:“前几天是谁告诉我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

  “是我没错,咳咳死真的打掉又舍不得,到底是一条人命。”郝慧楠叹口气。

  “如果生出来之后能幸福也就罢了,现在这样,就算留下也未必对他好,何苦呢?”穆忻苦笑着摇摇头。

  说话间医院到了,郝慧楠站在医院大门口还最后一次问穆忻:“真的决定了?”

  “真的,”穆忻舒口气,“就这样吧,长痛不如短痛。”

  说完,她义无反顾地往里面走,郝慧楠只好跟上去,心里却七上八下。

  人民医院毕竟是县级医院,病人数量有限,所以没多久就轮到了穆忻。她起身往手术室里走的时候郝慧楠紧紧攥住她的手,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却只见到她脸上决绝的表情——郝慧楠终究是慢慢松开手,眼见穆忻快步走进去。门阖上的刹那,郝慧楠几乎要哭出声。

  因为技术所限,秀山人民一样没有无痛人流。其实即便有,穆忻也不会选择——一是因为无痛人流太贵,她现阶段一穷二白没那么多钱;而是因为,这终究是她的孩子,是她亲手扼杀的孩子,她觉得自己有罪,她要用翻江倒海的疼痛铭记这个孩子曾经的存在,以赎回她的一部分罪责。这是她必须付出的代价。

  所以,手术结束时,郝慧楠看见的,就是一个几乎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穆忻——她被护士搀着走出来,脸色苍白,身体在微微发抖。

  郝慧楠差点急哭了:“你没事吧?你这样能行吗?要不要住院?”

  “休息一下就好了,”穆忻勉强笑一笑,硬撑着坐到郝慧楠身边,安慰她,“开了假条,你去单位帮我交上,我得去你哪里休息几天。”

  “没问题,你不说我也得把你拖去,”郝慧楠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下来,她手足无措地看着瘫软在自己肩头的穆忻,“怎么办,这样子怎么办?”

  “先坐会儿,让我休息一下,一下就好了。”穆忻闭上眼,一手紧紧捂住仍在剧烈疼痛的小腹,一手攥住郝慧楠的手。她掌心的汗水和郝慧楠的泪水混合到一起,湿漉漉的,好像再也干不透。

  下午的时候,穆忻跟郝慧楠回到了她那间简陋的村长宿舍。是民居改建,一抬头还能看见暴露在空气中的椽子,上面落满了陈年的灰。村里没有暖气,郝慧楠生着炉子,怕穆忻受寒,又铺上电褥子,再给她盖上两床被子,自己则蹲在窗边权当厨房的一小块区域里,用电热壶烧水。

  许久,俩人都没说话,只能偶尔听见穆忻因为腹痛而发出的压抑的呻吟,渐渐,许是看见郝慧楠不忍的目光,穆忻就把呻吟再次压抑为长长的深呼吸。

  因为疼痛,呼吸都比平日里要更粗一些,听在郝慧楠耳朵里,越发不忍。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郝慧楠疑惑地回头看看半睡半醒的穆忻,站起来去外屋开门。

  门一开,呼啦一下子涌进一股凉气,同时还有大嗓门的说话声:“村长,不好了,打起来了!丁树人又快把他老婆打死了!”

  “这个畜生就是不让我省心!”郝慧楠暴躁地吼一声,推眼前的人,“赶紧去报警,光找我有用吗?丁树人敢连我一起打!快去快去,我这就过来!”

  她转身回屋,看看穆忻似乎是睡着了,这才拎起外套出了门。她轻轻关上门的时候,并没有看见穆忻紧闭的眼角中涌出泪水来——原来,穆忻想,无论在哪里,农村、县城甚或市区;无论学历几何,小学、大学甚或研究生;无论职业怎样,农民、职员甚或机关公务员……家庭暴力都是存在的。有些事,居然真的和样貌、家境、学历、薪水……没有任何关系。不爱就是不爱了,虽然爱的时候会道歉,甚至不乏有人跪下来祈求说自己错了、自己在那一瞬间邪魔附体了……可是伤害就是伤害,有一次,就有第二次,甚至有第N次。一旦开了头,挡都挡不住。

  那么,就结束吧。穆忻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让枕巾吸去自己多余的泪水,在抽泣中渐渐睡去,她希望,当她醒来的时候,可以有力量重新开始。

  杨谦来得比穆忻想象中还要再快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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