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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刘幼捷忍无可忍,从桌上拿起自己的公文包,拂袖而去。

  张德常又换上一支烟,就着快到头的烟头点着了,徐徐地喷了口烟,淡淡道:“就这样吧。”听不出来他是对纪检组还是对谁说的,摆出姿态准备长篇哭诉的张来弟一下子乖乖住了口,张德常把烟头在窗台上捻灭了,叼着烟,又一副闲散的老样子,拖着腿走了。他没再多看熊天平一眼,但熊天平却像受了无形召唤似的,安慰了张来弟几句,就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他跟着张德常一直走进办公室,张德常像没看见他似的,关上门,在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来,眯着眼睛,一言不发地一口口抽着烟。熊天平看了一眼椅子,终于还是没敢坐,局促地站着。

  张德常不说话,他也不吭声,房间里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沉默像泄露的瓦斯,时间越久,危险的气味就越浓厚。

  终于,熊天平呐呐地先开了口:“张局长,这事,我是没办法……”

  张德常忽然拿掉了嘴上的香烟,他褐色的脸从一团烟雾里破空而出,眼神像针似的一直要扎到他心里:“熊天平,你小子几吧毛多长多短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替你兜掉的烂包也不止一个两个,你知道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和你较真?”

  他这句话出口,熊天平脸顿时青了。前些年,他办一个涉黄案,审讯时,一个18岁的小妓女诱惑他,晚上找了个空当,单独提审那小妞儿,才摸索着脱了衣服,张德常却幽灵似地出现在门口。张德常却没有向上汇报,只在事后给他说了句:色字头上一把刀。你扛不住这把刀,就当不了一个好警察。

  不等对方回答,他恶狠狠地说下去:“我当刑警也三十年了,看过的死尸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揍过的小偷强盗,没有八百也有一千,我们天天起来要打交道的对象就是社会渣滓,别人每天起来是看到太阳鲜花,我们每天起来就得对着黑暗血腥,老实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我看不透的事儿,所以,我从来不跟人计较小节,尤其是咱们当刑警的。只要不违背原则,我不会跟任何人计较。你揩揩婊子的油,抽小偷俩耳光,这些我都可以当没看到,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警察,能破案,会破案,而且勇敢勤奋。公门里头好修行,我们当警察的自己心里要有秆子秤,若有天良,造福的不是一个两个,若昧了良心,遭殃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你刚进刑警队的时候我送你句什么座右铭来着?”

  熊天平低声说:“手执皮鞭,心存善意。”

  “赵根林这事,背后到底有什么名堂?”张德常眼睛如鹰隼似地罩着自己的徒弟,须臾不离,熊天平被逼视地眼皮都颤抖起来,跟老张混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真正领教到他名不虚传的、洞悉人心的力量,听他柔和地说出:“如果真有见不得光的,你今天都给我说实话,哪怕是天大的纰漏,回头是岸,我都替你包圆了”时,有几秒钟,熊天平简直吃不住劲了,窝在心里的一嘟噜的事蠢蠢地全涌到了喉咙口——说出去吧——张德常视他如亲生儿子,一定有办法挽救他,洗脱了这点事,他还可以昂首挺胸地做个优秀的人民警察。但理智迅速控制了这愚蠢的感情,没有回头路了。身为刑警,他完全清楚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

  即便是张德常也救不了他。再何况,谁想被救?他下意识地把手插进了裤兜,那串溜溜的金属片儿带着清凉滑进了手掌心。

  他诚恳地抬起头来,看着张德常的眼睛说:“整个事都在你老的眼皮底下的,还能有啥名堂,瞒别人可以,我敢瞒您吗?我就是一时心软,放江婶到问讯室去的,这事是我不对,我检讨,该怎么处分我,我认了。”

  张德常久久地看着他坦白的脸,直到半截烟燃到了尽头,才收回目光,慢慢地把烟灰掸在烟灰缸里,声音低哑得让他听不清:“那就这样了,你去吧。”

  32 远山的雪

  左昀被公安局留置,这消息当夜就在白绵市机关干部家庭里不胫而走。一度是许多家长教育孩子的榜样的左昀,立时又成了反面典型:看看左君年夫妻俩吧,平时眼睛都生在额角上,这下现世报了吧,养女不教,还堂堂市委副书记,公安局政委,女儿被抓起来坐牢!

  丁桂芳听到传言后,又是庆幸又是后怕,幸亏丈夫决策英明果断,自己又细心谨慎,把儿子从悬崖边缘生生地挽救回来。听丈夫说,刑警队也试图找贺小英去问话,却被贺仲平异常坚决地拒绝了:“要找我儿子谈话,到家里谈就可以了,带到公安局去是什么意思?”

  父亲不在家,贺小英敢于跟母亲回嘴:“你有没有常识啊,只是被传讯而已,这怎么谈得上坐牢?”

  丁桂芳说:“说到底还不都一样,哪个好人会被弄到公安局去,到晚都不放回家的!黄泥巴抹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的!就算她没得事,传出去也难听死了,某人被公安局抓过的呢。”又横了儿子一眼:“早就跟你说,不要跟那个丫头混在一起,疯疯癫癫的,没的好事!——观其母知其女,她那个妈就没个正形,人前人后威风八面吆三喝四,哪有半点儿女人味?现在晓得了吧,险险些儿的,离监狱就一步之遥!”

  贺小英气得说不出话,憋了半天方道:“左昀她妈挺好的呀,待人接物又大方又和气,也从来不传别人的闲言碎语,大大气气的,一点儿都不小市民!小市民当然看不惯了!”丁桂芳说得兴兴头头的,被忤了这句,戗得当时就哭了:“呵?你翅膀还没长硬呢就惦记上高枝了呀?连自己妈都看不起了呵?不是你爸爸的身份地位,人家左昀能拿正眼看你?”

  贺小英憋屈了半天,那句左君年压根儿就看不上我爸的话到底说不出口,无可奈何,哼了一声,自己走开了。

  第二天,听说左昀被接回家了,他一得了消息就赶到左家,刘幼捷态度冷淡而客气,和以往的亲昵随和大不相同,拦在门口,压根儿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小昀上班去了。”左君年闻声也从客厅里走到玄关来了,虽未说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他顿时就觉得自己矮下去一个头,葳蕤而退,走到楼下,脊背上还是阵阵刺痛。他那一点儿心思,明镜上的斑点似的全部落在别人眼里,而左家伯父伯母,一字不题,却已经把意思表达得再清楚不过。听到门在身后碰上的一刹那,当真是气馁之极。思前想后,到底还是放不下,又匆匆赶到绵湖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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