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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韶光将桌案上的香炉和香灰拾掇完,递给余西子一块罗帕,用以扫掉身上的香灰,“如果是钟司衣的意思,余掌事怎么会让院外的宫人为奴婢放行呢?”

  “我知道,钟漪兰当日拿出的罪证,其实都是你替她搜集来的。否则凭她的本事,怎能在那么短时间内知道那么多、查到那么多。她得了你,可真是得了件宝贝。”当初想将她带进司宝房,看中的也不过是这一点。可惜,还是让钟漪兰占了先。

  韶光抿唇,“是余掌事看得起奴婢。”

  两人的言语交汇,语调平直而疏淡——被谋害的,没有任何怨愤;被揭穿的,也无一丝尴尬和愧疚。你来我往,高深莫测,仿佛是在谈论于己无关的事。半晌,余西子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韶光的脸上,“行了,你现在可以说出,为什么会事先提醒我了吧?”

  阳光照射进来,明媚的光线,将略微泛起的灰尘照射得无所遁形。

  光线里,女子轻轻一笑,雪玉般的脸颊上,细长弯眉,眸若端砚,瞳人则宛如砚里磨出的上好梅墨。

  的确,在钟漪兰要搜集罪证对付余西子之前,自己就事先给了提示,等司宝房做好缓冲,内侍监那边方有所行动。否则,那日在绣堂上搬出的就不仅仅是贪赃、倒卖宫缎的罪状了——余西子上任这将近一年里,违制、行贿、私售的行为可委实不少。内侍监调查出的仅是一部分,有虚有实。可韶光给钟漪兰的旁证,却大多是假的。钟漪兰以为算上流萤的死,就能栽赃她一个百口莫辩,却不知余西子其实一点都不冤枉。

  宫正司就钟漪兰提供的罪证去查,最后,只落得个查无可查的结果。余西子的谪罪,也仅是因为渎职。何其轻巧。

  “余掌事可以把这当成是……奴婢为自己留的后路。”

  余西子哂然,“你能求我什么?一个贬职的管事。”

  韶光将线香轻轻一拈,“余掌事何必自谦。宫里有句老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司宝房上上下下,不仍是只听从您一人之命吗?推己及人,后日两房的比试,也只有余掌事相帮,奴婢才能脱颖而出啊!”

  话音一落,余西子就怔住了。半晌,像是听见了最好笑的事情,低头笑了一下,而后再笑,“说了半天,总算是绕到正题。两天后的比试关系到我一房的生死安危,胜出是必定的,倘若输了,你以为我会让一个外房宫婢入主我司宝房?”

  韶光道:“余掌事没有选择。因为只有奴婢进了司宝房,您才不会被赶出宫闱局。”

  余西子倏尔抬眸,对方也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视线平直,一双眸子沉静幽邃,黑森森,像是要将人吞噬进去。

  片刻,又听她道:“余掌事大概觉得,后日比试,司宝房的宫人必胜无疑。或者说,就算是司衣房有宫人夺魁,崔尚服也会将司宝的位置给余掌事留到底。”韶光说到此,有些怜悯地看着她,“您若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

  余西子的目光渐渐阴沉下来,“你这是何意?”

  韶光望着院中缤纷的花树,目光有些迷离,“其实在局里面,最想将您赶出去的,并不是钟司衣。”

  能在半月内就将余西子那么多罪状一一调查清楚,除了徐袖,除了月白缎料子,其余人证、物证,内侍监从中相帮,也太容易了。她不是养在宫闱里滥竽充数的,有没有人推波助澜,是何人落井下石,赵福全不说,难道她就猜不到吗?很可惜,崔佩的算盘还是打错了。

  瞥见余西子一时青一时白的脸色,韶光满意地低下头,索性将这把火烧得再旺些,“余掌事是踩着一尸两命踏上司宝之位的,凭这情由和缘分,区区一房掌事是困不住您的。他日东宫临朝,新任凤主执掌中宫,您必然要跟着加封官职。单看尚服局,首当其冲的就是崔佩掌事,她身居高位多年,尝尽荣华之味,见微知著,如何会不担忧将来,如何不将您看做眼中钉、肉中刺?”

  趁着羽翼未丰,将威胁扼杀在萌芽时,多么明智。钟漪兰和余西子较劲多时,崔佩作壁上观,不过是在等,等鹬蚌相争,她再补上最致命一击。钟漪兰是最好的挡箭牌,比试是最恰当的契机,就算余西子不争,她也不会放过她。

  “可我从没想过取代她的位置,”余西子将手指攥成拳,尖翘的指甲抠进肉里,“以前她对我是如此倚重,怎么竟然全部是……”

  烟光疏影里,余西子蒙昧恍惚,却忽然想起被调去掖庭局劳役的春雨,想起在大理寺待罪等候斩首的流云,想起房内诸多被牵连责罚的宫婢,心里不禁涌起一阵阵的哀恸和复杂——有罪的、无辜的,皆受牵连,图谋毒害的却不止是结怨之人!

  韶光静静地看着她。

  罗帕沾了泪,刺绣的凤蝶晕湿得一片迷蒙。韶光轻抚她的肩,俯身凑近,轻笑的声线幽然化作一轮蛊惑靡音:“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余掌事,如果不想束手待毙,已经是时候反击了……”

  第五章 宫墙柳

  一

  五月初夏,宫里的锦葵都开了。

  藕荷色的花肆意绽放,自回廊铺满了整座院落。浓郁的花气漫过月明湖,漫过湖畔的观景亭,一直漫到红漆碧瓦的宫殿前,摧枯拉朽般带来暑热的气息。

  初三,正是比试的大日子。

  这回不同于上次的小打小闹,太后懿旨,在整个六局来说都是前所未有。巳时不到,朱漆回廊里,一队盈雪绢衣的宫婢便从北侧而来,身姿窈窕,绣鞋莲步,踏起了满地花气香尘。另一侧徐徐而来的,则是司宝房湖蓝纱纺裙的宫女,脸含笑,簪花摇坠,裙裾宛若彩云浮动。

  两房宫婢施施然走进尚服局正堂,见到崔佩和三房掌事已经在堂上坐定,恭敬地敛身见礼:

  “崔尚服,钟司衣,言司饰,白司仗。”

  铜鼎里烧着花蜜香饼,氤氲梅香,拂散了满室的闷气。崔佩坐得最高,身侧自钟漪兰往后,是言锦心和白璧。另一侧端坐着两位年迈宫婢,两鬓花白,面目威严,赭釉色暗雅宫装,赫然是明光宫太后跟前两大掌事女官——施艳春和哀萃芳。

  太后日理万机,自然不会因为尚服局区区两房比试就纡尊降贵到绣堂来。来的两人却很有分量,掌理明光宫,在太后跟前的地位极重。素日里,难得同时见到两人。崔佩获此殊荣,红光满脸,连坐姿都端正了许多。

  宁霜站在队伍中,跷着脚,看得咂舌,不禁杵了青梅一下,“你说,要是我想胜出,有几成把握?”

  青梅当是玩笑话,用目光看了看周围一众嫩蕊般的宫婢,道:“除非这里一半人不参加。”

  宁霜气得笑了,“那你可得争气,我们屋总得出一个。”

  韶光将话听在耳里,抬首,看见站在最前方的四位芳龄女官——司衣房的掌衣阿彩,女史金银;司宝房的掌宝红箩,女史海棠。

  身为典衣,桃枝和锦瑟只是一左一右地站在钟漪兰身侧。那下垂手的位置,原本属于余西子,可品阶贬谪,并坐则显得不合适,单独站也尴尬,崔佩于是将她安置在偏堂,靠近哀萃芳身侧。言锦心和白璧看在眼里,想的自然和钟漪兰不一样。

  修习足月,熟悉了刺绣和工笔,想脱颖而出,就如青梅所说,除非两房婢子半数都不参加。可钟漪兰曾信誓旦旦地提及,获胜难道靠的都是真材实料?

  并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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