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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我?”柔福垂眸道:“那时皇后已将兰萱嫂嫂接入宫中,我想等第二天去找她和瑶瑶一起走……”

  “所以,你失去了脱身的机会。”赵楷怜惜地搂搂她的肩,说:“我与父皇怜你幼年丧母,所以一直对你百般呵护,不想你长大后,却活得比别人辛苦。”

  柔福在他的凝视下涩涩地笑了笑,避过针对自己的话题,问:“往日熟识的人都被你问遍了,却为何独不问兰萱嫂嫂。”

  仿若一滴雨跌入水面,漾起几层波圈,赵楷眸光有了些微变化,他转首看向别处,沉默无语。

  “你知道她的事?”柔福问。

  他摇摇头,神色黯然。

  柔福再问:“那是不想知道,还是已经猜到?”

  又待了片刻,他才淡淡回首,看着她微笑,而目底已浮起悲伤:“好,告诉我,她怎样。”

  于是她告诉他兰萱为守贞坠井的事,他平静地听着,丝毫不觉得惊异,像是听她说的只是件早已心知的旧事。等她说完,他勉力浅笑:“她是兰萱,不这样,又能如何?”

  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令他几乎无力站立,一手猛撑在身边桃树上,晃动了枝桠,乱红飞花中,一口鲜血激涌而出。

  柔福忙双手扶他,垂泪问:“楷哥哥怎么了?早知如此,我便不提此事。”

  “楷!”远处一直在注视着他们的朵宁哥见状亦惊叫一声,急急地朝他们奔来。

  “即便呕尽一身鲜血,也还不清临别时她为我流的两滴泪。”赵楷说,自己的泪亦随之而落:“她是我看不破的那处红尘。”

  渐渐泣不成声,他开始动容地哭。这异常的情绪亦惊动了冷眼旁观的宗隽,他走近,以漠然的神态看着这南朝皇子,心中不是不讶异。只窥他一眼,便知他是个端雅入骨的人,无论身处何境都会精心维持自己无垢容止,不会允许自己在人前失态,想必连含怒之时,一举手一拂袖都依然温雅无匹,而现在,他在毫不掩饰地恸哭,像个孩子般伤心。

  朵宁哥手足无措地劝慰他,却全无成效,最后抬首一扫柔福,蜜糖色的脸庞被怒气染得通红:“你跟他说什么了?”

  柔福拭了拭泪,两眸空濛:“我如今才知,兰萱嫂嫂对你何等重要,可你当初为何……”

  “她的一生纤尘不染,又生就一双清澈明净的眼睛,把我看得太清楚。我,大抵是让她失望的罢。”良久,赵楷才略平静些,而一重凄郁仍深锁在眉间:“我对她,越在乎,越害怕,便越疏离。这些我是过后才想清楚,而一切已不可重来。”

  “你们在说什么?”他们说的是汉话,朵宁哥听不懂,终于忍不住插言问。

  柔福看着这个刚才对她剑拔弩张的女真姑娘,掩泪朝她友好地笑笑,再对赵楷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赵楷轻轻叹息,温和地凝视她:“你呢?不要再让我们的错失累及你,背负你不该承受的东西。你本无辜,要学会善待自己。”

  柔福瞥了瞥宗隽,面对兄长,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呆立半晌,结果也惟一叹。

  朵宁哥见他们自顾自地聊着,仍不理自己,便着了急,拉着赵楷衣袖再问:“楷,你们在说什么?提到我了么?”

  楷便对她微笑:“我跟妹妹说,你是个好姑娘,还会跟我学背诗……前些天教你的那首会背了么?”

  “会!”朵宁哥欣喜地答,随即开始用生涩的汉语背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低头望明月,举头思故乡!”

  其余三人一听“低头望明月,举头思故乡”,不由都是一笑,朵宁哥看见,便困惑地问赵楷:“我背错了么?”

  赵楷却摇头:“不,你背得很好……举头思故乡,举头思故乡……”低吟这此句,他微微仰首,望着辽远碧空,天上云影融入他双目,悄然化作了一层水雾。

  “该走了。”宗隽此时开口,对柔福说。

  柔福一惊:“现在就走?去哪里?”

  “回京。”宗隽说:“你父亲和其余宋宗室在五里外的地方插秧,但我不认为你有必要见他们。”

  柔福不解问:“为何不让我见父亲?”

  宗隽答说:“又不真是回娘家,未必每个亲人都要见罢?见了又如何?免不了又是一番哭泣。何况晋康郡王与你父亲形影不离,你准备如何跟他谈起玉箱?”

  “玉箱……”柔福像是心忽然抽搐了一下,脸上顿时现出一抹苦楚神情,咬着唇,不自觉地退后一步。

  宗隽一牵她手,她亦木然随他走。赵楷追上两步,叫住他们,然后朝宗隽一揖,恳切地对他说:“请君务必善待瑗瑗。”

  宗隽不置可否地笑笑,拉着柔福继续走。赵楷站定目送他们,和风饮下一声长叹。

  朵宁哥挨近他,挽着他的臂,轻声说:“上次的诗我会背了,再教我一首好么?”

  赵楷转首,目光再次抚过重重桃花,唇边又呈出了那抹忧伤的笑意。

  “好……”他颔首应承,于剪剪清风中阖目轻吟:“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常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第六章 完颜宗隽·玉壶冰清 第十节 天命

  再次入宫看望母亲之时,在庆元宫前,宗隽遇见正款款走出的玉箱。

  移步如闲云,衣袂轻扬,这女子一举一动皆恬淡而从容,见了宗隽,薄施一笑似浮光。

  宗隽亦施礼,低首间目光一掠她左右,便窥破她镇静表情下的不安,猜知她来见纥石烈氏的目的。

  两列的侍从,手中均托有价值不菲之物。人参、鹿茸、紫貂皮,南朝的古玩和珠宝,每件皆极品,数量不少,非纥石烈氏宫中物,显然是玉箱带来的,然一丝不乱地盛在托盘中,上覆的轻纱幽幽飘垂,像是根本没被动过,亦证明了纥石烈氏对这批礼品的拒绝。

  在大金后宫揽尽风华的玉箱,除了郎主的宠爱,其实一无所有。春日的雪花敌不过渐暖的天气,消融是随时可能经受的命运,她眼下的地位,便如此脆弱缥缈。

  皇后失势,并不意味着她这宋俘之女有被立为后的机会,而她如今的受宠引起了大金宗室权臣的惶恐,保住现在的皇后或设法让完颜晟另立女真名门淑媛为后,是他们积极策划着的事。

  宗幹建议完颜晟立新后,并已为他挑选了数位候选女子,均为裴满及徒单氏女,宗幹的母亲与正室便分别出自这两大家族。

  宗幹的行为激怒了唐括皇后的长子宗磐,他一面与宗幹明争暗斗,一面与手下谋士党羽商议,寻求让皇后获郎主谅解、重掌后宫的办法。

  后族唐括氏的人首要考虑的自是怎样维护本族利益,皇后的长兄支持宗磐营救皇后,但却也不敢将希望仅寄于此,他在自己女儿中选了数位有才色者,若皇后无法步出冷宫,便准备送女儿入宫。

  无论如何,即便完颜晟果真废后,再立的皇后也许会是裴满氏、徒单氏,或另一个唐括氏,而不可能是玉箱这个赵氏宗室女。

  纵然长袖善舞,她始终孤立无援。新后一立,她会瞬间回转至一个普通妃嫔的状态,这必是她最不愿见到的。她需要一些可以助她的力量,与她一起阻止此事发生,而曾经有恩于她的纥石烈氏是完颜晟敬重的皇嫂,也是她现下唯一可以接近的贵人。

  但纥石烈氏不会接受她的拉拢,这点宗隽很清楚。母亲一生从未跟后宫哪位妃嫔有过密往来,待每人都友好而客气,永远保持着冷静恰当的距离。她在玉箱蒙难时曾向她伸出援手,然而其后并不因此多接近她,婉言谢绝她此时的贿赂是理所当然的事。

  见宗隽看着一干礼品,玉箱徐徐解释:“我见纥石烈皇后生活极为简朴,日常用度全不似皇后应有的,想来是宫中管事一向疏忽了,所以今日挑选了一些补品玩物奉上,亲自送来,也是应有的礼数。可惜纥石烈皇后似乎不喜欢。八太子可否告诉我你母后平日都喜欢什么,以免玉箱下次还如此冒冒失失地行事,惹她老人家不高兴。”

  宗隽微笑说:“夫人误会了。我母后不是不喜,只是一向简朴惯了,不爱珍宝玩物,身体也还健朗,不需这么多补品,所以才请夫人带回,但夫人好意,我母后必是心领的。”

  玉箱亦浅淡一笑:“知母莫若子,八太子说的话与适才纥石烈皇后所说的不差分毫。”

  宗隽道:“为人子者,自应了解母亲的性情习惯。”

  玉箱微微一颔首,又道:“听说八太子去韩州了?”

  宗隽答说:“是,带瑗瑗去踏青。”

  “还是八太子有心。”玉箱含笑道,然后一顾两侧侍从,吩咐身边一侍女:“鸽子,你先带他们回去。”

  那侍女名叫秦鸽子,与曲韵儿一样,是当初从洗衣院中选出来服侍玉箱的南朝宫人。此刻鞠身应承,带着侍从先行离去,玉箱仅留曲韵儿相伴。

  玉箱再看宗隽,问:“八太子能否随我去后苑一叙,跟我谈谈一路春日美景?”

  明白她想知的非仅春景而已,宗隽却也未拒绝,坦然随她去后苑。

  坐定在亭中,玉箱随意问了几句宗隽此行沿途风物,忽话题一转,道:“此去韩州,路途不近,想必八太子另有公务在身,却还能分心欣赏春景,当真洒脱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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