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穿越·宫闱 > 慕香 | 上页 下页


  周围是浓重的雾,她一个人,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清。世界突然给了她一场突如其来的苦难,她毫无防备,不知所措,却不知道为何。苦难是毫无缘由的吗?自己在代谁受过?慕香突然憎恨起这个世界,如同她当初的热爱一样,来得突然,不容分说。绺儿姐姐不知道吗?她很快就知道了,她会不会为我伤心?然后,慕香看见血,好多血,河里都是血,雾气里也飘着血丝,一股潮湿的血腥味。

  有人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是袁怀璧!血肉模糊的袁怀璧,牵着一匹被掏空内脏的马,正对着她笑,笑得灿烂却痛苦到扭曲。她转了身,拼命地往前跑,跑丢了鞋子,跑丢了绺儿姐姐做给自己的鞋子,那上面有绺儿姐姐绣的花纹。

  突然脚下一绊,慕香向前摔倒,落地时却并不疼,反而柔软,有身体的热度。慕香看见两只发亮的眼,正对着自己的眼睛,热气扑面而来,带着腥味,浓重的腥。

  猫!狸猫!黑色的狸猫!是很多黑色的狸猫,整个草地上都是,在暗红色的雾气里,向着慕香波浪般涌来,此起彼伏。慕香觉得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被撕扯着,自己慢慢悬在空中。她看到雪白的身体上慢慢长出黑色的毛发,狸猫一样的毛发,从脚背开始蔓延,蔓延,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自己的嘴、鼻子、眼睛……

  慕香变成了狸猫,成为它们的一员。它们叫着,互相撕扯着,奔跑着,眼神里只有冷淡、诡异与邪恶……

  第二章 劫难重重

  袁向鲤是一支狼毫的毛笔,慕香是一块名贵的徽墨,在铺开的洛阳宣纸上,泼墨挥毫,畅快淋漓。

  慕香醒来的时候,又重新回到了死牢。牢里憋闷到窒息,中间有暗黄的积水,墙角有老鼠的吵闹声。慕香感到死亡迫近,年少的脸上突然多了些暮气。慕香想起方才怪诞的梦,觉得诡异如此,心内冰凉。她又想起了绺儿姐姐,想起了与绺儿姐姐相依为命的那些时日。

  绺儿教她唱曲,即使再淫邪污秽的曲调,在绺儿的声腔里也干净得单纯透明。同绺儿姐姐和自己一样的女子们,生活在肮脏里,肮脏的生,最终也逃不脱肮脏的死。但是她们想,至少,至少在这真切的生里要活得尽可能干净一些,哪怕全身上下只有念想是干净的。

  绺儿替她挡下胖成一团的老客、妈妈的鞭子、姐妹们泼下的脏水——在她还不知情却已落红的年纪里,教会她那些只属于女子的行止。青楼粉巷是一个巨大的容器,而这些女子便就是这个巨大容器之中的小器皿,却有那么多人,想让她们盛下这整个世界的肮脏。

  绺儿教会她男女之事,零零碎碎的房中术,让慕香也有了与真正心仪的男子鱼水之欢的向往——哪怕就仅仅是一个向往。

  平日里穿着体面的公子王孙,总有着这样那样肮脏的癖好,像是徒具五官的禽兽,却总是喝骂女子们肮脏。绺儿完成一日的送往迎来,多半惨不忍睹。慕香会替她褪下衣袜,给她清洗,极力想着揉平每一寸褶皱的肌理,看着绺儿身上的淤痕齿印黯然泪下,而此时的绺儿,早已顾不得污秽与疼痛,歪歪斜斜地倒在水里,凄然睡去。

  妈妈们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生财的机会,她们的生命已绝经,唯一的艳丽与光彩,就是从老爷少爷们身上搜刮下成百上千的银两,甚至有的时候,顾不得绺儿刚刚开始的月事,有重要的客人也喊她相陪。到了中夜,客人们酒酣耳热,开始不安分起来,绺儿吃力地躲避与央求,客人却颤颤巍巍难以自制,直到看见她中衣上洒满的红渍,才陡然停下来,大骂一声:腌臜!晦气!

  绺儿躲在一角,像是受伤流血的母兽。客人胡乱穿好衣物,裹住肥胖得泛起油光的身子,却仍然不肯罢休,拉过绺儿开始扭打,褪尽她余下的小衣。绺儿就被拉扯着,下身滴着血,无力挣扎,只做着最简单的遮挡。

  这个时候,门突然被打开,慕香奔过来抱住裸着的凄惨的绺儿,只拿一双稚气的眼盯着发怒的客人看。那客人愣住,竟被看得胆怯起来,抓起剩余的衣物,绕过两个相扶的女子,推开门,噔噔噔地下楼。

  自那次以后,绺儿有两个整月没有落红……

  慕香很想念绺儿姐姐。

  袁怀璧的死使古昌城里炸开了锅,除了悠远楼的妈妈和姑娘们暗自唏嘘,其他人偷偷回家做了酒菜,拍手称快。

  袁府的女人们跑了多半。树倒猢狲散,她们是拿袁怀璧当自己的生身父母的,无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家丁和剩下的女人大大方方地睡了几晚。袁府里乱,几个姨太太在争抢东西,三太太和四太太为一个古董花瓶争破了头。几个丫头还小,躲在房间里斗蛐蛐。袁怀璧的棺木停在灵堂里没有人守,白色的招魂幡像暗夜里索命的幽灵。

  袁怀璧的独子名叫袁向鲤,吏部侍郎,接到消息,禀明了皇帝,日夜兼程地往家赶。赶回家时,袁怀璧的尸身已有些发臭。几个姨太太四散而去,却都被秦昌财扣下,关在牢里,等着袁向鲤发落。秦昌财惧怕袁向鲤,总得找些替死的鬼,消消袁向鲤的怨气。袁向鲤身后跟着兵,面无表情地看着父亲的几个姨太太。她们大多出身风尘,美得俗气。

  袁向鲤摆摆手,身后的兵一拥而上。

  “既然都是明媒正娶回来的,也不为难你们,一人一丈绫,下去陪老爷吧。”

  三太太和六太太声嘶力竭地哭闹,拒绝自杀。谁不贪生恶死?袁府的墙上挂着硬弓,是古董。三太太被抬出来的时候,脖子几乎折断,歪歪斜斜地挂在胸前。六太太死得安详,只是面色惨白如雪。其他人看着看着便吓破了胆,二太太更是湿了衣裙,双腿战栗。听话的留了全尸,过程也不痛苦,只是面色难看些。不过一个时辰,这宅子里曾经鲜活的女人都成了尸体,白绫仍悬着,无人取下,惨白如鬼。

  下葬当天,袁向鲤的兵浩浩荡荡地抬着十二具棺木——一具是袁怀璧的,另外十一具是他的十一个姨太太——从南城门走到北城门,最后绕道在西山下葬。这是袁怀璧生前道士们给他选的归属,说是钟灵毓秀,便于死后高升。但陵寝看起来还只是初具规模,并未建成。袁怀璧经营这座墓也有十年多的时间,看来真的是一桩浩大的建造。

  秦昌财说了大体经过,注意着袁向鲤的脸色。袁向鲤似乎略有些漫不经心,听着秦昌财滚瓜烂熟、恭恭敬敬的叙述,脸色木然,寒气凛凛。秦昌财说完便垂首站着——袁老头死了,自己总该表现出些悲伤的。

  袁向鲤不再多话,起身离开。秦昌财舒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呼哧半晌。

  慕香衣衫破烂,也不去看堂上端坐的是谁,也不关心自己将会死在城南还是城北。但若是有机会,她还是想要好好地活着。活着总比死了好。

  袁向鲤看着慕香,仍旧面无表情,眼睛却已绕树三匝。慕香远远地便察觉到袁向鲤身上逼人的寒气,却仍不抬头看他。

  袁向鲤却没有问话。秦昌财在一旁观望,几次开口欲言,却又生生忍了回去。谁都可以一眼看出袁向鲤是个阴冷的人,生性恶毒。秦昌财端坐在一旁,双股战栗,公堂上气氛凝结。

  慕香反倒坦然起来,既然前尘注定,无法逃脱,那就由它。她索性不再去想自己置身何处,而是默诵起绺儿姐姐教给自己的句子: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袁向鲤像是陷入了深思,神游物外,依旧看不出面色,只是垂下眉目来自顾自地把玩手里的一块浑玉。最后,他怅然而起,在秦昌财错愕的目光里踱步离开。

  慕香第二日夜里便被人接走,问她也不答话。她就穿着破烂的衣裙坐上封闭的马车,任由着马车颠簸着自己,奔向另一片茫然未知。

  慕香的轿子进的是偏门,轿子一直抬到房前的石阶上,轿夫们才离去。慕香下了轿子,自然有打扮精巧的丫鬟来扶。黑暗里,慕香看不清她们的眉眼,只看得到周围是高耸的墙,抬头看去,月色凄惶。

  房间很大,中央早已摆好精巧的木盆,热气腾腾。几个身着薄纱的丫鬟立在四周,对着慕香躬身行礼,却彼此无话。慕香张了张嘴,却也不知该问什么,便任由着丫鬟给自己褪下仅余的衣衫。

  似是好久没有洗澡了,身上像是裹了一层果壳,闷得人心慌。

  换了几次水,用了几篮子的花瓣和皂角,丫鬟们洗得熟稔而仔细,慕香顿时感到清爽。一个女人去坐牢,比男人要辛苦得多。身上处处是细碎的伤口,进了水,钻心地疼。慕香咬咬牙,将身体重新泡回水里。几个丫鬟侍候完以后,垂手立在一旁,一直无话。慕香不愿去多想,这是怎样的一个所在,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或又要发生什么,只是突然那么想回悠远楼。

  而这个时候,绺儿姐姐,你又在哪里?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