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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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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这一刻,父皇临去之际的话语,父皇最后凝在眼中的目光,犹如毒蛇一般,窜入我心底,开始它迟来的噬咬。 当我自父皇手中接过那把镌刻着螭纹图腾的匕首之际,当父皇温热的鲜血从断裂的颅腔内狂涌而出、染透我素来洁净的白衣之际,我的心里竟然没有分毫感觉。没有一丝隐痛,也没有一丝愤恨。 便在几个时辰前,我以一个皇室公主的身份,被人护着踏入这座皇宫,而现在,我却以一个俘虏的身份,告别这片我生长的土地、告别我的故国,还有……那位从此真正死在我心目中的父亲。 在我淡漠的目光下,心里唯只余下冷笑。 我的脚步,距离正驻马停留在宫门外的那位大凰国的帝王,还有一段很漫长的路程。我一步一步、迈得很缓,任凭手上的镣铐反复撞击出尖刺声响。 玉螭国嘉泰朝祈和廿年中秋翌日的凌晨,景光帝那位散落民间的无名公主,取帝之头,降大凰国泰和帝凤轩。这便是后来民间对她留下的最后记载。 当然,那已再与我无关。 大凰国永泰朝光贞十二年,泰和帝攻占我玉螭国帝都襄樊,并将我押回大凰国的帝都燕京。那个作为征服者的帝王,依照他们大凰国对女俘虏的处理,以生铁在我的手腕足腕上,烙下了永世不会磨去的耻辱枷印。当然,那两个枷印,不止烙在我血肉中,更深深烙入我灵魂里。 随那个征服者返回燕京的两个月的行途中,他刻意将脚程放得很缓,让我拖着沉重的镣铐,尾随在大凰国远征的兵马之后——如同一个得胜的勇士,在向天下人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当然,我还不配成为那个骄持的帝王的战利品。然而,他对我的羞辱,便是对我玉螭国的羞辱——对敌国的羞辱,便是这位作为征服者的帝王,除了征服之外的、更加至高无上的荣耀。 每当他们扎营的时候,便将我背手捆绑在帐外的树下。我的主人,大凰国国君凤轩,扬言下去,只要是大凰国的将士,都可以随意凌辱我。将一个敌国公主当作营妓,那于他们而言,真的是显彰国威的好方式。 当然,那些低贱的士兵怎么敢碰我?在他们心里、眼里,即便我这个卑贱的公主如今已沦丧为他们的俘虏,他们至少也不会忘记:我是他们国君的女人。那个叫凤轩的征服者,之所以这么宣扬,无非是要借机羞辱我玉螭国的国体罢了。可是他怎么知道,我无法代表玉螭国的尊严,在我的国民眼中,我也不过是一个丑陋的怪物罢了。 而那个自诩尊贵的君王也没有碰过我,他后宫之中美女如云,一向不施粉黛的我自入不了他的眼,何况,我的背后还生着那对丑陋的翅膀,裹在厚重的衣物中,形如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妪。 我不知父皇最后此招是何用意,但我那个一生深谋远虑的父皇,即便因一次的失误,酿下我玉螭国百年的遗恨,他也不惜祭上自己的性命,利用他这个最无知、也是最敬爱他的女儿,布置下了他身后的这一切,也一手安排了我今后的命运。 我不知父皇是否高估了我的能力,但是我却深深知道:作为一个帝王,他虽平庸一生,但这一生却都踏踏稳稳,所行所做,半步都错不了。 我的父皇,从那日之后,我想起这个称呼,便感到可笑。我甚至再也分辨不清中秋那夜,在安阳殿内,我跪匐在他的榻前,他跟我说的那番话,其中有几分是真,另有几分是假?我甚至分不清他口口声声对我母女二人的爱,其中又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然而,即便我这个公主做得再如何卑贱,我也不会忘记,自己身上毕竟流淌着玉氏皇家尊贵的血统。哪怕如今,我的所有尊严都早被这些敌国的入侵者蹂躏,被践踏,我也要忍辱负重走下去——我不会忘记父皇临终的话语,他的眼睛会在上面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我的手上已经染满了我亲生父亲的鲜血,那一夜自此成为我永世无法摆脱的魔魇,我必须以我当初夺走他生命的那把匕首,取到我仇人的性命,让我天国的父皇尝到他仇人的鲜血——他的愤恨、他的怨戾,才能够平息;那每晚纠缠我的梦魇,才能够平息。 深秋漫长寂夜,寒意侵人髓骨,我望着灰霾天际,脑中不住闪起雪花纷飘的幻影。 我想起往年雪落之日,那个卓立雪中,一身白衣、不染轻尘的少年。然而目光垂落在自己身上,却发觉我的素衣早已不再洁净。 他当日的话至今仍历历在耳:“等我……我会回来。” 可是他的人,早已不知身在何方。 我真的害怕,今生今世,再也听不到有关他的消息。 我努力将身子往火堆处靠了靠,任火舌舔舐尽我眼中蒙结的一层水雾,仿佛唯有这样,才能瞒骗住自己心底里那最后一分软弱。 那次睡至夜半,我突然被阵阵寒意惊醒,感觉到寒凉的夜风,刀锋般吹割我的肌肤,然而让我背脊生寒的,却不是那刀锋般的寒风,而是…… 我闻到我身后咫尺之处,强烈的男子气息。 与子忻哥哥分别之日,他还是个少年,在他身上并没有这种气味。而我,也是第一次如此近地,闻到这种令我极端不安的气味。 我敛息睁眼,发觉自己此刻被草荫覆盖的身体光洁如羽,全身竟是一丝未挂。我看到赤红色火苗在我身上跳动闪烁,惊起我全身阵阵战栗。 我努力压抑住眼底暗涌的波澜,将目光转向我身后那个男人,大凰国的国君凤轩——我国家的征服者,也是我的仇人。 他正借着火光,双目一瞬不眨地望住我一丝不挂的背部。我想到我背后那对丑陋的小翅,心中无端生出异样的抵触,然而内心深处、竟又暗暗生出几分侥幸……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被一个男人看到自己的身体。尽管那时,我只才十五岁,但或许是因为我太过敏感,竟隐约预知到了、这代表着什么。 他双掌轻抚过我两侧肩胛的敏感之处,我抿紧下唇,目光却是一闪未闪。 许久之后,他方将目光自我身体移开,我身上一暖,一件纯白裘氅已覆住了我的身体。 我看着他缓缓起身,在火光下凝眸端详了我许久,忽而俯身,我心中牵起一丝惊颤,他已抬手捏紧我的下颌。他唇间温热气息令我心中惊惧不已,而我的身体、连带我的目光,都似已冻结在这冰寒的夜风里。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直面地正视他,也是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容貌:那张脸不算英俊,却凛然生威,我从他幽亮目光中看到自己平静的脸、淡定的眼神。我看到他刀削般的薄唇微微勾起,带过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原来是个美人。你是凤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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