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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新时风’盗用‘世代’的图稿,公司初步的调查发现,疑似咱们内部的员工偷了图稿提供给对方,此人应该在文津社任职过。”

  约露的面色一下变得青苍。

  “咱们编辑部的人员,据我所知,就只有你在文津社待过,约露。”他的嗓音低得像电声。“社长,你这是指我就是偷走图稿那个人?”她哑声问。

  “你知道图稿收在保险箱,你知道保险箱的密码。”

  惟刚的意思是很明显了,约露不由得大叫,“我根本不记得那些号码!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开保险箱!我为什么要把图稿偷给对方?我有什么动机?”

  “你说呢?”惟刚的神色阴沉。“也许是你对我心怀怨恨,你对我愤愤不平,你使一点小伎俩,把我三年来最得意、最重要的一件工作破坏棹,就算没办法全毁——但在它跨出第一步的时候扯它后腿,也够痛快的了。”

  约露的下唇开始抖索,无法抑制的抖索,颤成那样,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一张青苍的脸刷成了雪白。

  这当儿,社长室的门像被一头狮子猛地扑开来,惟则大步跨入,望了两人一眼,目光停在约露惨白的脸上。他打起眉结,转向堂弟。

  “我听过章 律师和周主任的说法了,疑点还是很多,现在情况尚未明朗,如果你就此把箭头指向特定的对象——”他看约露一眼。“恐怕是太武断了。”

  “在我看来,情况已经很明显了。”惟刚回答。惟则不知道,惟刚的箭头载满了愤怒和挫折,惟刚的箭头需要找个标的。

  “外头的人怎么无的放矢,我管不着,但是在我的公司,我不容许这种情形存在。”最后那两个句子,惟则特别的强调。他转向约露,把她的肩头揽住,放柔了声调,“走吧,把你的东西收一收,我送你回家。”

  “距下班还有两个小时,”惟刚冷冷地说。他恨惟则对约露的温存,他恨惟则每每总能掌控局面。

  “你看不出来她没有精神再工作了吗?”惟则怒道:“我要她回家休息。”惟则或许不是有心的,但他出言自有他的威势。

  “杂志社总还是我当家。”惟刚宁可端出无谓的架子,也不让他堂兄就这样把约露带走。“而见飞最后是我当家。”惟则说得致命。

  约露从麻木中醒来,像炉上的水开了似的转为沸腾,一股倔气冒上来;她不想夹在这两个男人的针锋相对中,她不想仰仗惟则的势力占什么方便,更不想让惟刚再冤屈她。她挣开惟则的手臂,凝白着脸转向惟刚。

  “社长,我请假两个小时。”她颤声说,然后头也不回地出去了,留下堂兄弟像两座烽火台,烟腾腾地对峙。

  “你这样伤害她!”惟则咬牙道。

  “我必须查明真相。”

  “她不可能和这件事有关,你找错人了。”惟则明显的袒露,而他愈是袒护,惟刚的态度也愈变得强硬,到末了,好像他要弹劾的不是约露,而是他堂兄了。

  “谁要有一点嫌疑,我都不会放过,”惟刚严声道:“你知不知道,‘世代’受到多大的打击。”

  “如果‘世代’这么不堪一击,那么不要也罢,见飞不在乎多这一本杂志!”任何重话对惟刚说来,莫此为甚了。惟则重重摔上门走后,惟刚凝立在那儿,办公室寂静得彷佛不存这个世界上,但他却听得一阵阵的声音,也许来白天花板,也许在墙的另一端,或是在他心的某一处的角落——阴鸷地,坚锐地,壁虎的叫声。

  五岁的储藏室,那只壁虎。

  他站得僵直,握住双拳。压下呼吸,让自己一吋一吋的凝固起来。像顽石也好,像木头也罢,总之只要封闭呼吸,封闭脉跳,封闭感情,他就能忍住那声音─就像他从小到大忍住许多许多事一样。但今天,这件他训练了二三十年的工作,却突然变得困难起来,好像他终于明白他到底只是血肉之躯——他也会哭,也会痛,也会受伤,也会愤怒,他也有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的那极恨。

  他抓过车钥匙,猛地往外走,离开编辑部,离开见飞,离开台北。他的黑色吉普车冲过圆山,冲过竹围,过了淡水,在北海公路上飞奔,像一只没有牵系的风筝,不问去向,也不着目的。

  他是孤独的一人,始终就是孤独的一人。见飞不在乎多那一本杂志,方家也不在乎少他这号人物。婶婶拿二十年的排斥来指出他的多余,叔叔更用了三十年的冷落来证明他的无足轻重。而惟则,哦惟则,一向是情同手足,却每每一句话就教惟刚如梦初醒的发现,自己原来只是个外人。

  不平不平,他不平。

  他生在方家,长在方家,从小心眼里只有把方家当做是家,叔叔是父亲,婶婶是娘亲。他对于方家一碗饭一杯水的情感都是阔达深厚的,深厚得是连回报也不敢讲了,默默为它流血流汗与流泪。他是从来不敢自外于方家,却总方家自外于他。

  北海的天空,一片焖烧似的炭红。他心底的一盆火,再狂的海风也吹不灭的怒火,却让他一阵阵地起寒噤。他渴望的东西,每每还未得到,便已失去。

  再多的解释都没有办法帮助他豁达,这彷佛成了一种命定——命定他只要起意,只要动心,就会落空。

  他的寒噤越打越凶,双手簌簌透出凉意。他驾着吉普车冲进白沙湾一家私人俱乐部,停在车道上喘气战栗。

  二十分钟后,他办妥了登记,拿着门钥匙,寻往防风林边的小木屋。

  门开之际,有人在他身后喊了声“惟刚”。他惊诧地回头,俏生生立在面前的,竟是梅嘉。

  “你怎么在这里?”

  梅嘉在酒会隔日便搬回家了,好一阵子没有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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