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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约露愈想愈是懊恼,端午节也才刚过。

  怎么说,这都是约露进“风华”初试啼声的第一篇采访稿,写的又是位音乐界的传奇女子,不能怪她求好心切,周六下午还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赶稿。“你怎么还在这儿?”

  约露的一颗头都埋入字里行间了,突如其来的一声喝问,把她吓了一跳。一抬头,方惟刚就站在走道那端,对她蹙着眉——他两道浓眉,蹙着就更浓了,一放开来,会来纠缠人的心。

  她讪讪把啃着的笔杆子拿下,回道:“我在赶篇稿子。”

  “你不知道台风来了吗?”他质问——约露是一脸茫然,他那副眉结益发是纠葛不开了。“你没有在注意气象报告吗?”

  说真的,没有——这阵子没有。约露含糊咕哝一声。

  “台风六点钟已经在秀姑峦溪上岸了。”

  秀姑峦溪是吗?约露耸耸肩,不觉得有什么好在意的。

  “台风不是往台北来嘛。”她说。

  “梁小姐,”他捺着性子说,好像她是个白痴。“台风不是往台北来,但是台北受到地形的影响,反而容易起重大的风雨,你看看外面——”他扬手往窗外一指。从四楼看台北,和从十楼看台北,苗头自然有些不同。这会儿,约露是站在松木休闲椅旁,望着窗外。十楼之下的都会盆地,活似个黑水塘,在呼嚎的风雨中泛着阴郁的光影。方惟刚在她身后,窸窸窣窣摸索了片刻,点亮一缕琥珀色烛光,然后秉烛踅回来,把烛台置于几上。

  “你冷吗?”他问。

  约露把头一摇,身子却犹自微颤着,她打着机伶,然而非关寒意。

  “你最好把身上的衣服换了。”他温声说。

  约露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狼狈的一身——一袭荷白色小 A字洋装,原是十分端雅的装束,现在却是灰一块,乌一块的,一件衣服倒有半件像在泥泞里搓过一般,看着不知有多不入眼。

  美丽是一种幸福,却是最容易遇到破坏的幸福。

  她抬头往惟刚身上一溜——他也好不到哪儿,他的天青条纹上衣和石洗咖啡色长裤,斑斑驳驳尽是泥巴。他一头丰盛的黑发,湿淋淋贴在鬓上,活像落了水的狮子头。谁被一面是有一张小学教室的黑板那么大的广告看板,压在泥坑里,谁都不会比他们更上相的!约露心想。

  “到浴室冲洗一下吧。”惟刚给她建议,走向壁间的黑木衣柜。“我找些衣服给你替换。”约露立刻回绝。“不,不必麻烦,没有必要。”她在湫溢的洋装里面挣扎了一下。惟刚回头觑她,只静静说:“有没有必要,你到镜子前来瞧瞧就知道了。”他的手真长,一把将她拉到柜门前。门上镶了一面长镜,她骇然望着镜里披头散发的女子——她的腮边上,什么时候糊了那么一大片土浆的?

  约露尴尬的与他在镜中交了一眼。他抄起几上的烛台,连同手里的东西,一起塞给她。 T恤短裤,分明是他家常的穿着。

  “这是你的衣服!”她叫道。

  惟刚的眉峰挺高来。“怎么样?”他问。

  约露的一张嘴巴,像是石门的活鱼,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吞吐半天,才把那套衣裤抓过来,不吭气的掉头走向浴室。

  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落得台风夜里被困在这十楼的小房间,还得穿上方惟刚的裤子!方才他在编辑部质问她知不知道台风来了之后,先是将她驱离办公室,一路尾随她搭电梯下楼,最后又在大厅把她截住。

  “走后门,我的车还在中庭,”他说:“我送你回去。”

  “不!”约露吃惊地拒绝道,摔开他的手。“不必,谢谢你,我自己可以回去。”说罢,她立刻旋身往侧门走。门才拉开,一股狂风夹着豆大的雨粒,险险把她扑倒。她挣扎着挺出门外,风扫得人睁不开眼。不过五六步的工夫,她便一脚踩着一洼泥坑,鞋跟卡在石堆里挣脱不了。

  天知道这要命的风雨一下来得这么急,约露午间打电话回家时,妈也说外面的天色尚好,只是风头大了些,她是有些挂心,要约露早点回家,约露答应不迟过七点的。要是妈知道她方才那场飞来横祸,只怕魂都要吓掉一半。

  回想那惊险的一幕,余悸还在胸口,约露俯身想拔出鞋跟,全没注意到隔璧工地的一面巨型看板,就像快解体的苏联情势,在风雨中飘摇。

  “小心!”

  风里听到有人大叫,猛抬头,但见那面看板像个血滴子取人首级似的飒飒飞来,她便是想躲,也来不及。

  ——我死定了!

  才这么一想,有人自后将她扑倒,用身体掩护住她,那面看板轰然倒在他们——不,那人身上。风雨都被阻隔在外,约露霎时间聋了,盲了,万籁俱静,只感触到这个把她牢牢压住的男人那脉脉的生息。

  方惟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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