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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光亮了,母女俩却沉默下来,气氛变得低沉。

  约露陡地一跳,喊道:“我们不唱生日快乐歌了,以霏老说这条歌怪聒噪的。”以霏没这么说过。

  约露代把腊烛吹了,顷刻即灭的烛光,飘出一抹烟白,约露心里有点痛,也不敢有任何表露。匆匆切了四份蛋糕,两份摆在空位子前,看来更凄凉。

  她吞一口蛋糕。“这布丁好香好甜,妈,你这趟路算没有白跑。”语气是嫌夸张了些。月凌点点头,神色却有些恍惚,约露发现她是在倾听后头邻家的喧哗。那户人家同样有双花样年华的女儿,只要姐妹俩在家,总有斗不完的嘴,扯不完的笑话。哪家姐妹不是这样?“哦对了,妈,告诉你唷,”约露试图引开母亲的注意力。

  “明天我还得到见飞,慕华有份资料要我整理,可能要忙上几天。”

  她谈到一些工作上的情况,碰上那人的事,绝口不提。实则母亲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

  末了,她手拈着叉子,看着母亲。“你一个人在家没有问题吧?”

  月凌回过神,摇摇头,拍拍女儿的手,对她微微一笑,笑里依然有着那抹去之不了的凄侧,好像她这一生再也快乐不起来了似的。每见到母亲这般的形容,约露就起泪意。从前的母亲是那么美丽和悦,和眼前这个恍惚且憔悴的女子判若两人。八年前她接踵失去爱女和丈夫后,昔日那位人生过得安逸满足的梁师母,就再也不是她了。幸福的女人,是最禁不起打击的。

  吃完蛋糕,约露又和母亲聊了片刻,见她渐有倦意,更催促她上床安歇去。约露把厨房和桌面收拾干净,回自己房间,在灯下默然凝视桌角一幅檀木框成的全家福旧照,画面上的父亲——在省中被喻为才子的梁老师,依稀一张爽朗的笑脸。约露的胸膛又被一只手一把揪住。哦,为什么她始终习惯不了这种悲痛的感觉?父亲是个性情激昂的人,向来大喜大悲。赏心之余,眉飞色舞;不平之余,气愤填膺,高兴与不高兴,比四季变化还要鲜明,这或许就是他丧女不到一年,即跟着撒手去了的缘故吧,约露闭眼哀戚地想。

  昔日省中同学课余总爱找梁老师打球,年近五旬的他,换上球衣,和一群小伙子打成一片,满场飞奔大笑,但是以霏死后,他整个人变了。春天那个学期,他在课堂上教书,提到长女的油彩天分,突然掩面痛哭,把一班学生吓呆。

  勉强上完那学期,即提早退休了。

  半年之后,他郁郁以终。

  至死都不知道即将大学毕业的爱女,何故突然自杀而死。

  没有人知道。

  以霏把所有心事收埋在日记里,像珠宝藏在珠宝盒里。割腕之前,她一把火给烧掉,准备一起带走似的。只让约露在灰烬里找到几片残页和半张焦黄的相片,然而就凭这断简残篇,约露便肯定有个人和姐姐死,脱离不了干系。

  约露起身走到柜前,推开底层抽屉,从什物中翻出一只小糖果盒,捧回桌前。她慢慢启了盒盖——躺在盒底的那残存的日记和相片,像秋天地上的枯叶子。她把相片挑出来,左半边的画面烧去了,只约略可见到姐姐立于中央的轮廓,相片的右半边则仍完好,那年轻人的半身影像,黄晕晕的,还是清晰。

  大学生的模样,一双有力的眼神,目不转睛看着镜头,看着约露。

  这么多年,相片上这个陌生人,成了约露最憎恨,却也最熟悉的人,数不清多少日子,她带着满腔烈火看着相片,看着他,在心里谴责他,诅咒他,痛骂他。她把他的眉目相貌看得如此仔细,如此熟悉,恍惚间觉得他是活的,会呼吸的。他回眸看她,那双眼睛彷佛转动了起来,那样栩栩如生,呼之欲出,逼真得就像……就像今天她在见飞大楼看见的他。活生生的他。

  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亲眼撞见这个人的一天,但是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一场追逐徒劳无功,她随后被女警卫组长“护送”下楼,也只知道他是见飞新庄工厂的业务员,此外,一无所获。

  九月,小方伴我北海岸序——相片背后,一行姐姐的手迹。

  八年前,约露已经知道这姓方的男孩便是祸首,八年前,她也曾经想要找出此人,同样一无所获。

  她扔下相片,把脸埋入手掌心,无由地心灰意泠。

  找他做什么?指责?咒骂?这样的复仇,未免太廉价。敢情她还能像那古代的侠女,衣袂飘飘,提剑去为亲姐雪仇?八年了,以霏的魂魄早已灰飞烟灭,慈父也接踵而去,就算今日寻得此人,得报此仇,破碎的家里还能再回来什么?

  何况她没有剑,只有母亲。父亲死前以惊人的力道抓住她的手,狼狠对她说:“照顾你母亲,否则爸爸不会原谅你!”

  从那时起,她从小女孩变成了大人。

  约露猛地坐起来,抄起那相片。不,她不想再找这个人,不想再见到他、再记得他、再让他挑起记忆、再让记忆折磨她。

  她悄悄奔入厨房,搜出一盒火柴,决心让这张火里余生的相片,真正化成灰。火焰伸出小舌头,才刚触了相片那么一下,约露又狭然把火拿开,饥渴的小舌头颤着,旋即死去。四周又是一片黑。

  她趁黑木然地走回房间,相片又放回糖果盒,收入柜里去了。不能把姐姐最后的样子毁了,她这么告诉自己。   深宵时分,约露躺在床上,望着映在粉璧上间凄凄的目光,一遍遍重复——把今天忘了,把过去忘了,一切统统给忘了。往事都去了,她不要再沉缅,不要再愤怒,不要再伤心。她下定了决心。

  一个人的决心,有时候不是意志力能主宰的。隔天,约露到见飞大楼,总算有了深刻的体认。

  一进编辑部,就碰上总编慕华。

  “约露,你来得正好,”慕华挽住她的手道:“我们刚收到纽约最新一季的服装资料,劳你看看。”

  三个月前,慕华找她为杂志社编译外文稿子,她欣然接受,虽然不是正式职份,每月万把块的稿酬,对家况也不无小补。

  她在入口处一个位子落坐,审阅起那批资料,今夏预定推出的一系列粉领族服饰专辑,需要部分外文稿子配合。“风华”杂志自转型之后,摘下一般女性杂志浓妆艳抹的面貌,转为具有研究性的深度报导,外界评价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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