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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可孤回过神,非常惭愧,“姑娘说得对,是我昏了脑袋,必是我于昏沉之中看到了幻象,以为是你不过,我绝不是赚床丑,更不会瞧不起你!”

  “你不嫌我丑?”梅童冷笑。“你指望我会相信?我处处受人嘲笑,被人说得一文不值,全为了这副长相,众人皆日我丑,你又有什么不同?”

  “那是他们不识得姑娘的长处,领略不出姑娘动人的地方!”可孤急辩道。

  “笑话,我只是个丑八怪,我有什么长处?又有什么动人的地方?”

  “天下人形形色色,没有完全的美,也没有完全的丑,总是各有特长,姑娘头一点:“他一顿,脱口道:“就是身材好。”

  末了一句,马上引来叱啐,“不要脸,讲到人家的身材上头来!”

  可孤忙着解释,“我的意思是,姑娘生得亭亭玉立,风姿一等的迷人,是少有人及得上的。”

  那头静了一会没作声,然后勾起眼来瞟他。“是吗?那……还有呢?”

  “还有……”可孤儿她眼波灵灵流转,心一动,虔诚地说:“姑娘眼神明媚有光彩。”

  那对明眸垂下去,被长睫毛掩住了,她低低的又问:“还有呢?”

  他回忆那使他心跳的时候,有些服然吞吐。“姑娘……身上总有一缕芬芳,真真的沁人心房。”

  跟着人也别过去了,背对着他,也不说话了,垂头捏弄一双手,由那绣着金鹏鹄的衣领口露出来半截颈子……可孤猛觉得心血汹涌起来。

  她虽生着腊黄脸儿,额上的肌肤却是白腻腻的,这会儿大约是脸红着,那颈子也从白腻之中透出一丝粉红,更显得粉嫩晶莹。

  怎地会有这样大异其趣的差别?可孤心头想着不能懂,半天没声波响。

  梅童回过头,见他痴痴站在那儿,动也不动,迳望着她,她脸上又一红,低声又娇笃起来:“又一副呆相!骨碌碌盯着人家做什么?难道那贼女的三星指真把你伤得这么重,命魂还没回来?”

  可孤一醒,才仿佛打通了血脉,挪动起关节来,略略尴尬地说:“我已经没事了,多亏姑娘相救……”他忽地眉头一锁,“你说那三星指,究竟怎么一回事?”

  把那三星指的渊源说了,梅童还是不明白何以那贼女也会这门功法,再三与可孤推敲,也还是摸不出那女人的来历。

  “对于你,我也纳闷,”话头一转,梅童问:“你学的到底是哪一路的内功?我帮你解穴的时候,只觉得你内勤飘忽不定,完全抓不到它的走向!而且瞧你没多大年纪,怎么就有了这等浑厚的内力?”

  可孤搔搔头,不大好意思地说:“其实我十来岁才习武,十七岁那年,贺婆婆嫌我鹭钝,学得太慢,把她的功力灌注给我,她死前对我说过,这门内功与天下不同,乃因它是反向而行”

  “唉呀,贺氏的‘反天功’!”梅童跳起来大叫,“我听爹爹说过,这是武林中一门奇学,仅仅一位传人;难不成,难不成……“悔童兴奋得发抖,揪住可孤的衣服把他摇来摇去,“你遗位师父贺婆婆,便是前朝皇帝杨广的乳母?”

  可孤头都晕了,张口结舌,惊吓地说:“我、我不晓得贺婆婆跟皇帝老爷有什么干系,她从不告诉我她的身世,也不许我叫她师父,只说教我武功,是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什么?”这下,梅童更奇了。“你多大一点儿,怎有能耐救了这位武学奇人?”

  “我碰见她的时候,她已断了一腿一臂,受伤奇惨……”

  那年的寒春,哀恻恻的,可孤一口气葬了爹娘,在太行一个惨怆的山村,他才十岁。双亲都是饿病死的。

  那几个年头,不要说是太行的山村,茫茫九土,莫不一片惨状。隋政已烂到了根柢,全因为畅帝的穷奢极欲建宫苑、造龙舟、游江都,每一样都把老百姓当成猪狗一样的奴役:为征高丽,在东来海口造船,工人日夜站在水中赶工,腰以下都生了蛆,十停就死了三四停:其他的征战营造,那死的更多、更惨、更不人道。

  及至中原发大水,漂没了三十多郡,人民被逼到绝处,开始抢官仓放粮,天下便大乱了。在这土崩鱼烂,暗茫茫的时世里,一个十来岁的山村小孩,像苦地里一株禾草,挣扎着活下去,一种柔韧的生命力在他身上,同那禾草一样,在黑塞里等待破云而出的阳光……他冒着冷咧风霜走上田陇,田陇几已荒芜,但也许可以掘点着根。村中男丁,被朝廷征调的,多死在外头,而留乡的,为在荒年里讨一口饭吃,又都出外做了乱民。正所谓后来隋书所载“行者不归,居者失业,人饿相食,邑落为墟……”

  走着走着,可孤突然绊了一蛟,荒陇间又有死人,这一具白发萧萧,身形威武,却与那瘦巴巴的饿俘大不一样。死人看多了,也不甚怕,他好奇去拨动,赫然见那尸首少了一条胳膊一条腿,血染着壤上的枯草,刚淌下来……他惊叫着要跑,那死人伸手抓住他细疫的脚,他一跌,就跌在死人的脸孔前头。一双眼睛瞟开来,怒瞪着他“小鬼,你大呼小叫,是想引那杀手来取我余命?”

  马上村子口便起了一片刀光马影,汹汹地喊杀。那对怒眼颓然合上去,嘎声道:“老命到此休矣……”

  可孤的脚被放开来,他却没跑,小小的心胸生出一股义气,要救这重伤老者。那陇上一堆草杆,他全抱来堆在这老者身上,把人盖着了。   还不放心,眼看着杀手便要到了,他忽然跳上草堆,解开破麻布裤子,蹲下来拉屎……一批刀客掩鼻速速通过,追往别处去了。

  拣了一张烂席子,可孤将那白发老者拖回自家屋子,他自己不过是个弱小,这时候一团热肠的救这老人,无非是纯真的心思,恻隐的性子,全忘了自己。

  老者醒来,气咻咻的,一掌把可孤打得跌出屋子一丈远。

  “小鬼,你敢作老身背上大便!”

  骂完,人又昏泡去。可孤哼哼啷啷,战战兢兢爬回来时,才明白此人为何自称“老身”。这人一脸横眉厉目,身架子高大而威武,比起寻常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居然是个道道地地的老大娘!

  她复苏时,一腿一臂截断处那黑萨萨的伤口,裹着一层又厚又黏的东西,嗅起来呛得要死。蹲在席子边的小鬼来不及走避,给她一手掐住琵琶骨,半条身子都软掉了。

  她厉问:“你给老身涂了什么东西在身上?”

  “山……山头挖回来的草根子,咱们村里的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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