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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酒保手上的白毛巾在红橡木台上,抹过来又抹过去。“他上回来过,我和他聊过天——他就住在青峰路的李家古宅。”

  由于在联谊社经过了一番折腾,宛若终于来到李家古宅时,显得有几分杀气腾腾的。她狠狠甩上车门,立在镂着老式菱型图案的灰石墙外。这里已是青峰路的尽头,再过去便是大片的草坡树林,荒无人烟。眼看着四下萧瑟,宛若不知怎地打了个颤,一肚子火气顿时消减不少。

  精致的雕花铁门已经锈了,没有上锁,宛若找不到电钤,只得迳自推了铁门入内。

  放眼望去,是座郁郁苍苍、十分宽敞阔然而荒荡的庭园。一道笔直的碎石子路,竖了一列高大魁伟的南洋杉,像一尊尊巨型古佛那么庄严。林荫掩映处,李家着名的百年古宅,美丽苍凉的,站在岁月里。

  宛若穿过古老的桂树,屏住气息走向她,像走向一位百年的绝色美人。

  两层高的欧式洋房,由红砖和洗石子材质砌造得古色古香;半圆型山墙,精雕细琢的花草纹饰只教人叹为观止。更有那座华美的八面角塔,冠上刻有鱼鳞图纹的圆帽屋顶,尽是浓丽的巴洛克风味。

  一般大户人家的宅邸,往往以宏伟见长,李家古宅却独独别具一种风流,一种妩媚。宛若走过长长的拱窗,却见到壁面上的花鸟、蝙蝠,和月桂叶的各种精巧浮塑,都凄凄迷迷的淹没在青苔下了。二楼花台,一只蝴蝶从蓝釉的宝瓶栏杆里,闲闲飞了出来。

  她沿弧状的台阶而上,面对森严紧闭的大门,忽然踌躇起来。

  她真的到了这里来找李弃,不能不有一种羊入狼口的顾忌,但如果竟然就此却步,掉头回去,又显得在联谊社那场丑出得太没有价值。这是李家,谅李弃不至于在家人面前太过造次吧?不过……宛若踢踢蒙尘的原石地面,回头张看了一眼。这地方实在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李家曾是显极一时的大家族,近年虽然家势没落,名气还是在的——没想到这个李弃的出身,这么有根底,她还把他当做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蛮人哩!

  宛若吃吃一笑,随即警觉地收住笑声,整衣敛容,毅然拍了大门。

  拍了半天,无人应门。宛若跑到长窗去探看,百叶窗扣得密密地,什么也瞧不见。她有些嘀咕,越发不甘心走人,便顺着碎石子路踅到屋后去。

  不料屋后是一片更大的园林,但是荒废残败,满目凄凉。大段的围墙倾塌了也没有再修筑,只安上薄弱的竹篱笆了事。

  宛若正发着愣,忽然瞥见荫下一座亭子有人影走动,她赶上前去,判断是个病着身的老人。她刚开口喊了声“老先生”,他慢悠悠转过身,穿一身民初的黑布褂,一张皮包骨的皱脸,拿一对混浊的白眼珠子看看她,又面无表情的回身,飘飘忽忽移入一座砖楼去了。

  宛若骇然地用手抓住喉咙,脸也吓白了。老天,这地方闹鬼!从她一进来,一个生人也没见到,独独那老人……那身装扮,那一脸的阴气,分明是个死了很久的鬼——

  宛若骇叫一声,转身想冲,却一头撞上一具人体,一双凉凉的胳臂把她抓住。她放声尖叫。

  附近一株老树上的鸟群都受惊飞了起来,草丛里一只不知什么玩意儿也“吱”一声窜逃了。宛若还在叫,恍惚中听见一个熟悉而又权威的人声喝道:

  “好了,宛若,没事了,没事了,别再叫了。”

  宛若茫然抬起头——一张俊秀的脸,面带关心的看着她。

  “李弃!哦,老天!”宛若如见救星,呜咽似的抱住他。

  李弃拍抚她的背,一边喃喃安慰:“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儿……”他的嗓调十分温柔,十分和悦,而且他很会安慰人,他说的话很有安定力。宛若伏在他胸前,战栗感渐渐缓和下来。他这才问她:“你是怎么了?”

  “我看见鬼了!”她带着馀悸喊道。

  “鬼?”

  她猛点头,气息还有点喘促。“对,一个老人,全身黑褂子,飘进砖楼去了。”

  李弃回头往砖楼瞄了瞄。“那是老藤根,我祖父留下来的老佣人。”

  “老佣人?可是他的眼珠子是白的!”

  “老藤根九十多岁了,腰也弯了,耳朵也聋了,两只眼睛得了白内障,怎么也不肯开刀,所以变白了。”李弃解释着,唇角泛起了笑色。

  温馨的时刻结束了,宛若一下把抱得紧紧的李弃推开,她整理上衣,像十八世纪的淑女那样尊贵骄傲的说:“叫他别再这样装鬼吓人。”

  “老藤根年纪虽然大了,脾气可还冲得很,他要是知道你把他当成鬼,一定会拧掉你的耳朵。”李弃说着,凑到宛若耳下热呼呼呵着气。

  宛若闪开去,转着皮包,嘟了嘴就要走,却听见李弃警告道:“不要从那棵紫薇树下走过 从前有个小丫头在那儿上吊过。”

  宛若倒抽一口冷气,踉跄后退。

  “不过她两三下就被救活了。”李弃优闲地补充道,不顾她在一旁瞪眼怒视,吹着口哨便走进后侧一座木造仓库,在门边乒乒乓乓不知拿些什么,一面问着她:

  “蔺小姐大驾光临,找我有什么事?”

  宛若踱过去,靠在门边上脚斜放在另一脚上,在那儿拢着头发。到这地步,势不能开门见山的表明来意,于是装着腔嗤道:

  “谁找你来了?我下班回家,经过这儿,好奇进来瞻仰这栋老房子——怎么知道你也在这里?”

  仓库里发起一阵大笑。

  “得了,你的演技拿不到金像奖,”李弃在里面说。“何况一个小时前,我就接到情报电话,”他的声音突然逼近宛若耳边,她吓了一跳,转头看见他把一颗头从门边的窗口伸出来,靠在她颊边,同时手一伸,戳着她的鼻尖。“说你下午在联谊社逢人就打听我的下落。”

  宛若一跃而起。“我逢人就打听——”她一咬牙,是那酒保!“我才没有!我……”

  可是李弃已拎了一只桶子,离开仓库,很快就没入林荫,看不见人了。宛若站在满天黄黄的暮色下,一阵风起,把林树吹得簌簌作声,听来萧飒极了,她抱着皮包打了个哆嗦,左右观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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