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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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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声的爆竹把一九二五年的暮冬赶走了!家家的门口都贴上殷红的桃符,它把新春从颓沉沉的旧岁中拖出来了。 阴历的元旦是我们中国人一年里顶精彩,顶快乐的节辰,也可以说是顶自由平等的日子!——差不多百业都停止着,各个终年劳苦着的工人,也能够在这个节日休息着一天两天的。陈旧的过去了,未来的正来日方长,谁不开眉嬉笑,尽量享乐呢? 气候不常的A市,这几天突然暖和了许多,春气特别地弥漫着那班沉酣在逸乐的,平时不晓得什么是人世的悲痛的男女们身上! 许女士自除夕前一天,到她的一个离K村不远的友人家里去,一直到正月初旬才回A市来。乡村的新年的情调和这里迥乎不同,她回到家里来后,看看街上,戏园里的男女们淫乐的纷扰着的情形,使她格外地对这都市起了恶感!她无聊赖地跑向芷青家里来。 “啊哟!你们碰巧要出街么?”许女士踏上了厅上时,看见她和如容刚刚在找着钱袋子要出街。很流行的旗袍罩上她的身上了,把刘海荡得蓬蓬松松的,脸儿上还搽了一层淡淡的香粉。只有十多天不晤的芷青,竟居然像如容般,脱去了清丽的女学生装束,变成妖冶的时髦女人的打扮了! “啊!鸥姊!我们刚要上文蕙那儿,约她一同到如容的家里,坐汽车逛去呢。你来得真好,快点一同去罢!”她看见许女士到来,喜欢得很,但细看着她那种悒闷空寞的表情,不觉把声调放低了一些。 “鸥姊,真好呀!今天我四哥哥定了两个钟头的汽车,要逛到A市尽头的石炮台附近哩。一同去罢!”如容拉着她的手儿。 “你们几时学会了时髦法儿呢?我可没有这样的豪兴!……”许女士苦笑着。她想,物质文明的魔力把这个纯洁的芷青吸住了!没怪街上横冲直撞地驶着许多满载了红男绿女的新式汽车,想来是那班投机的小资本者,由海外运来供这些男女们的娱乐的呀! “啊!我们这几天真玩得好快乐!本来是和约芳,文蕙四个轮流地出钱坐四次汽车的,但每次都是她四哥哥为我们打电话定汽车,每次都替我们付钞了!”她半得意半不好意思地说着。 “你哥哥叫华如章的是吗?”许女士想,这个不良少年一定不把芷青放过去!自己总得对她负起了师友的交情,有机会时,忠告她一下才好。 “是的。他亦认得你哩……我们快点去吧!”如容把钱袋找在手里了。 “不!我要回去的!……芷青,把你们的香烟给一支我!”许女士挣脱了被芷青拉着的手儿,点了一支烟狂吸着! “你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执拗!耍耍去不好么?……”她看许女士也会吸烟,不觉骇然! “你一定要同去的!回来我们在这里聚谈!吃东西,玩扑克,掷骰子……今晚还一同看一枝香班的戏去呢,大家享乐一下不好么?”如容在哀求许女士一同去。 “你一个人回家去,不也是很寂寞么?” “……” 许女士终于和她们一同出到门口,便一径别去了。 “真是怪僻的性情!……”如容有些愤然了。 “我们快点找文蕙去吧!”她和如容一同跳上在脚旁恭候的人力车,车夫拽开大步跑着了,她回望落在后面的许女士,低头若有所思地在人海中慢慢走着。 一连继续了十多天的游乐,看看元宵就要到了! 她连日戏是看得倦了,玩也玩得累了,纸烟也吸得有兴了!……一合眼宁神时,眼前不是红绿的袍帽便是车马游人拥挤着的憧憬!耳际又仿佛是管弦丝竹,和高谈笑语的声音混杂着!弄得精神很是昏涩不堪! “啊哟,脸色怎会这样不好看呢?!……”今天睡到午后方才起身,洗脸的时候,瞧着镜中自己苍白的颜色更其枯涩了,两只眼睛也晦滞无光!“头有点晕呢,怕不是要病么?”她有些后悔不该恣情地游荡了! “姑娘!奶奶人不爽快呢!……”绛桃走过来和她说。“奶奶昨晚上忽然气涌上来,辛苦了许久呢!我们想把你喊醒来的,但奶奶怕你吓着,不给我们让你知道呀!……” “又是心口痛么?怎样会的呢?……”她想,自娘因怕冷搬入后边楼房里去后,自己越罕得在她跟前说说笑笑的了,连日又昏腾腾地只知玩去,也没心肠注意到娘的起居上面啦!这老毛病一发起来时是很难复原的啊!……放下手里的脸巾,她连忙跑向后边房里去! 大奶奶说是受了点寒,又给国忠气了一顿,所以把旧病勾上了! 过了元宵,学校上课了,但大奶奶的病势却丝毫不见减轻!阴森寂寥的病榻前坐得她有些不耐烦!她又抱着书包上学校去了。幸而她的一个穷亲——表妗母——来在家里帮忙,她想,有了她——表妗的招扶,母亲不至太寂寞了! 自去年跳舞的风气盛行到A市来后,女学生顶出风头的事便是在各聚会里歌舞了——像市立X女中,便是以歌舞著名,因而多招生徒的学校。今年W校的校长也不能逆着潮流。他特地由海上聘请了个跳舞学校毕业的女教员C来担任女生们的跳舞。 下午放了学,照例是半点钟课外的跳舞练习的。她觉得这一科真比英文还来得时髦和有趣,拼命地学习着。 在全校一百多个女生之中,只选出十多个高足,另编成一组特别组。这组里身材苗条,体态轻盈的还要算是芷青,所以不但她自己喜欢学习,就是C教员亦热心地指导她。 她们学习了两个多月,学会了三四种跳舞的方式,看看残春亦就要跟着落花一同谢去了。 四月五号是××歌舞会开游艺会的日子,地点就在A市有名的××戏院。C教员是这会里的重要角色之一,便用这会的名义聘请W校女生来参加表演。一方是想夸示自己门生的艺术,他方也想给她们出出风头,增长校誉。 这特别组的女生们都忙着练习,缀珠鞋,量舞衣,预备登台初试,不消说,她亦是里面主要的一员,可是她精神上比别人更其纷扰不宁的,就是母亲的病势只是有加无减,缠绵床笫! 落了几天雨,春寒又袭来了!昨天大奶奶的病势忽然沉重起来,不知人事地昏了过去!等到她又惊又急,在校里闻报连忙卸了实习的舞装赶回家里来时,她才慢慢地苏活起来!看来病人是没有好的希望了,装作着面子的国忠,亦把分居着的妻儿喊过来服侍母亲,暂居一处。她不得不向学校请了假,在病榻前闷坐着了。 “外面又下着雨哩!病人不要再着了凉,把双扇帐门放下呀!”表妗轻轻地踱入室来。 “果然又是下雨了!”呆坐在床沿的她走下床来,放下帐儿,听着外面的雨声越下越大了。 ——啊!她们这个时候一定在会里了,此刻怕登台了吧!偏偏娘这两天又病势沉重!啊!假如娘就这样不会好起来呢?……自己……!耳际是雨声溟溟和着娘的病弱的鼾声,她自己一个住在灯光对那低垂的帐儿,悲哀和恐怖渐向她侵袭着,一面还幻想着她们在兴高采烈的情景。 一阵敲门声在雨声中涌现,接着她听见楼下有客人说话的声音!她走出外面来时,看着C教员手中拿着淋漓的雨具,在厅上等她。 她本想不去的,但C教员再三勉强她——几乎是恳求她!说她不去时他们就表演不成功了!这一组里缺少了半个也是做不得的!临时喊他人来代替,亦不可能了!……又说她们可以提早表演,两三点钟内便可送她回来的! 她终于穿上鞋子,跟C教员跳上车子去了!夜里雨中的街上很是萧条!一阵凄冷的情调扑上她的心上,她悔不该抛弃了危在旦夕的病母而走向娱乐的场所了!但她只有昏然地听着淅淅的雨声和粼粼的车行声,没有回去的决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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