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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三个女人胆裂魂飞,七手八脚摘下了所有心爱的饰物,极不情愿地丢入文昌伸来的百宝囊中。

  事毕,文昌挂好囊的牵来了三匹马,一剑将车轴砍断,向众人道:“诸位,谢谢,再见了。诸位可继续北游,慢慢走,不送了。”

  黑铁塔将所有的马匹割断络头,每匹马拍上一掌,马负痛狂奔,落荒而走。

  小花子放了公子爷,冷冷地道:“你们太过强横无礼,自取其辱,如不悔改,总有一天会暴死荒郊,记住这次教训,对你有好处。”

  “走呵!哈哈!”文昌叫。

  三匹马放蹄狂奔,绕池西岸如飞而去。

  ***

  奔了五六里荒郊,再向南绕出,在一座土围子西南再向东狂奔,不久便到了终南山子午谷的南行官道附近。

  这一带已是山区丘陵地带,小花子道:“沿官道往用城跑,马最好留着,免得苦了两条腿。”

  三人不上官道,在广野中缓缓北行,他们故意绕道,便是故意留下蹄迹,引迫来的人迷道。官道上蹄迹多,赶的人定然会错认他们已向南进入山区了。

  文昌将金珠首饰每人分了两把,狂笑道:“至少在陕西江南两地,咱们用不着为盘缠担心了。”

  黑铁塔苦笑道:“我宁可白吃白住,却不愿做劫路的。”

  小花子“呸”了一声,抢白地道:“呸!没出息,白吃白住,受苦受难的是开店的殷实升斗小民,你还好意思说出来,丢人。”

  “好!你行,你他妈的小小年纪已坏得不可再坏,长大了定然是宇内凶魔。”黑铁塔无可奈何地说。

  ***

  消息外传极快,蔡文昌赫然成了大盗。

  蔡文昌大闹长安城西北镖局长安酒肆的消息,传遍了江湖。

  亡命客的绰号,开始在江湖中流播。

  冰雪还未化完,野地里极不好走,但马是上乘好马,所以并无多大的困难。不久,远远地可以看到东北方林木梢头,影现一大一小的高耸塔尖,一座是雄伟的七级大雁塔,另一座是大肚子的十五层小雁塔。他们知道,快接近城南荐福寺了。那时,小雁塔未被地震所裂,那是次年的事,目下两塔并立十分壮观。

  小花子仍然领先,向东北一转,绕一座大土丘而过,大、小雁塔被土丘上的凋林挡住了。

  蓦地,小花子勒住座骑,扭头轻问:“喂!你们听听,上面不对劲。”

  三人策马屹立,侧耳倾听。东北朔风吹号,但仍可听清丘上有啼哭声传出。

  “唔!有小娃娃啼哭。”文昌说。

  “荒丘野郊,鬼打死人,偌冷的天,怎么会有小孩啼哭?怪事,咱们上去看看。”小花子答。

  文昌第一个下马,将缰绳挂在树枝上,道:“我上去瞧瞧,等我。”

  他循着间歇传来的啼声往丘上的密林走去,没入林影之中。小花子不甘寂寞,向黑铁塔道:“咱们也去瞧瞧,呆在这里没意思。”

  “好,走。”黑铁塔答。两人下马挂了缰,也走了。

  灰影一闪,不远处一个钉住他们的老尼姑,也从另一面入了林,那是千面师太。

  文昌将近丘顶,便看到一个中年人在树枝上挂了三根绳子,正在打套结。树下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娃年约七八岁,正在相抱着啼哭。中年人衣衫褴褛,破棉衣的裂缝中,挤出了灰色的破脏棉絮,赤足,脸黄肌瘦,骨瘦如柴。两个小孩也是脸色苍黄,瘦弱单薄,不但气色上显得营养不良,而且还有病缠身。

  文昌躲在树后,看了那三根绳上的活套,只感到毛骨悚然,天!那是上吊的滑套哩。

  中年人打好结,眼中泪水滚滚,找来了两块泥土,小心翼翼地在一根绳子下堆迭起来,那是垫脚的东西。

  一切准备停当,中年人向两个娃娃招手,颤声叫:“孩子们,该走了。婉儿先走一步,早些找到你妈妈。”

  两个孩子止住了哭,相扶着走近。女娃娃眼泪盈盈地滴着摇晃着绳索,抖索着问:“爹,用绳子便可以找到天上的妈妈了?”

  中年人吃力地偏过头,艰难地蹲下伸出双手,要抱女娃娃,一面道:“是的。爹也随后跟来。孩子,不用怕,不久之后,我们一家子都可以在天上相聚,过那没有饥寒的日子。来吧!勇敢些,孩子,抹干眼泪,乖孩子,别……别哭……”

  他抱起女娃娃,走向最后一根绳子,伸出抖动着的右手,摸索着绳圈,闭上眼,让大滴的泪水往下掉,终于将圈子套上女娃娃的脑袋了。只消他放下抱着的手,这可怜的女孩子……

  文昌三个人躲在五丈外树干后,小花子正待冲出,文昌已一闪而去。

  中年人一咬牙,厉叫着道:“孩子,你……你先……先走一……一步……”

  他的左手一松,向下一蹲。女娃娃起初不肯放松抱在她爹爹颈上的手,但绳索一紧,她尖叫了一声便放松了。

  同一瞬间,文昌将她抱住了,一把拉断绳套,顺手一耳光把中年人击倒在地,怒吼道:“虎毒不食子,你这是禽兽不如,你要死便独个死,为何拉上两个小的做伴?”

  中年人躺倒在地,虚弱地呻吟,挣扎着坐起。

  小花子也抢到了,抱住男娃娃,七手八脚解下自己的破棉袄,抱起冷得发抖的男娃娃,无限怜惜地拥抱在怀里。

  中年人踉跄站起,哭丧着脸道:“老弟,不必管小可的事,勉强拉回死了比活着艰难的人,本身就是罪孽,何苦?”

  “你不该拖上两个小的死。”文昌仍在怒吼。

  “我宁他们也死,免得活着受罪。”

  “废话。”

  “老弟,真的,活着,他两人必成为奴婢,痛苦一生活下去没有意思,不如不活。”

  “有困难?”

  “是的,我欠了难以偿还的债,活着是耻辱,死了死得够清白。”

  “欠了多少债?谁的?”

  “二十两,城里封三爷的。这一辈子我也无法还清,除了用儿女抵债,但我不愿儿女一世为奴让人摧残……”

  “他妈的!是那个吸血鬼,他该死!”文昌怒叫。

  中年人摇头苦笑,道:“不是封三爷的错,错的是我。半年前,老妻病入膏肓,只好向友人借了五两银子救急,不想药石无效,拖了两个月仍旧救不了人。人死了,债务转到封三爷账上,由两分息增至六分。半年来,利上滚利,每月零星债还之外,至今本息仍欠二十一两之多。封三爷要我这两个婢女永世为奴,答应人债两清。可是,封三爷自己要不了那么多奴婢,他必定将人转卖,我怎忍心让儿女永世为奴,不如早死早投胎好些。”

  “那王八蛋可恶!该死!”黑铁塔怒叫如雷。

  “不!”中年人摇手叫,又道:“算起来封三爷是小可的恩人,他令亡妻苟延了两个月生命,小可铭感五衷,其错在我,我只怪自己不争气,养不活妻儿,死后仍欠封三爷的债无法还清,只好来生犬马相报了。”

  文昌和两人面面相对,做不得声,小民百姓天性浑厚,恩怨分明,不怨天尤人,反而怨自己,大出他们意料之外,怎能开口挑起他们仇恨的念头?

  黑铁塔重重地哼了一声,小花子呆住了。

  文昌心中一转,道:“老兄,可否让我替你还债?”

  中年人苦笑道:“今生我欠人太多,不敢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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