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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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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太行连一枚也无法击落,冲近至丈余时,浑身猛地一震,脚下一踉跄,剑气顿敛,脸上肌肉略一抽动,仍向前冲,冲了三步,“嗯”了一声,脚下乱了,腰脊一阵急颤,身子略向左扭,上身向前俯,仍死死地抓住剑,沉重地吁了一口气,冲劲仍未全失,向前俯身仆倒。第三枚飞刀已贯入肚腹,“啊……”他叫出声来了,“碰”一声冲倒在地。“铮……当啷……”长剑从文昌两脚中央空隙跌出,在窗壁下停住了。他的头正伏在文昌右脚尖前,手脚一阵痉孪,似乎要抓实即将逝去的生命,但抓住了,黑色的浪潮掩没了他,他只抓住他地狱门的门环,呻吟了一声,挣扎渐止。 文昌自始至终屹立不动,任由魏太行从两丈外凶猛地冲来,甚至连眼皮也没眨动一下,冷静得像一具没有生命,没有意识的石翁仲。 他外表冷静,其实心中发紧……心潮汹涌,手心淌汗,这是他正式有意杀人,似乎有一阵奇异的电流通过全身,似乎呼吸已经停止了,似乎他的血液疑结了,魏太行的身形正向他撞来,魏太行濒死的扭曲狞恶面容,在他眼中愈来愈近,愈放愈大。那一声垂死的呻吟,在他耳中愈来愈响,令他心弦震动,喉中发干。 但他一动不动,像个石人。 “体会生难死亦难,多奇怪的感觉啊!”他在心中自语。 第一次有意杀人,这是一种奇异的难以或忘的感觉,这与在格斗中自保求全而杀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格斗中杀人这全是出于本能反应,没有思索体会的时间,那时只有一个单纯的念头:不是他死就是我活,求生的念头压下了任何与求生无关的意识。 最恐怖的时刻,是事发前和事发之后。文昌盯视着魏太行渐渐松驰的尸体,一阵寒颤通遍他的全身,脸色渐渐发白,呼吸不平静了。他眨了眨眼皮,心中在呼叫。 “我做错了么?当兵刃暗器打入心坎时,那滋味是怎样的?我终于毫不怜悯地杀人了。” 当一个平凡的人成了凶手时,如果没有外来所加的刺激,惊骇之余,不会有第二次杀人的事发生,甚至终生会被那次不可磨减的印象所震撼,在恐惧中受良心的谴责和精神上的折磨。但如果再有外力的刺激,那么,情形必定改观,不但有第二次,甚至第三次第四次的可能。 假使这时没有人再加深文昌的刺激,日后可能一切改观。可惜,合该有事。 厅中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眼看魏太行冲上、倒地、毙命,死得莫名其妙,变化太快,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怎得不惊? 小化子方小山,莫名其妙地扭头注视着文昌脸上表情的变化,他弄不清文昌何以会有如此怪异的神色?脸色发白额上见汗,却又冷静得如同化石,理由何在?他神情困惑疑神注意着文昌神情的变化,忽略了其他的人。 麻面虎毕竟是见过大风浪的人,突如其来的震撼并未令他昏神,渐渐清醒,悄悄地从腰中伸出三把飞刀。 厅中死一般的静,只有窗外风雪声十分清晰。 老妖狐老奸巨滑,他悄悄向后厅溜,像一只猫。 白光连闪,飞刀到了。 可惜!麻面虎功力不到家,他的飞刀是单刃厚背可当匕首格斗用的重玩意,不能用指力弹出必须用手扔掷,也就是说,他必须扬手飞掷。 他冒昧地发出飞刀,不但送了自己的命,也送掉老妖狐的命,更把文昌塑造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狠家伙。 文昌恰在这剎那间抬头吸气,看到麻面虎的手刚收回,白光已连珠地飞到,第一把飞刀距胸不足半尺了。 他本能地向左一扭,“哎!”他轻叫一声,飞刀贴右胸滑过,老羊皮外袄破了,一道冷流擦胸而过,一时未感痛楚,但他已知道受了伤。 “得”一声脆响,飞刀钉在他身后的窗壁上。 在同一瞬间,他已接住了后到两把飞刀,一声怒吼,飞刀原对璧还。 厅中只有两个人动,一是麻面虎,一是老妖狐,两把飞刀分取两个动的人。 麻面虎知道不妙,正想向下躲以酒桌掩身,可惜晚了半步,身体刚向下滑,刀已到了,不偏不倚插入他的咽喉,“嗯”了一声滑倒在桌脚下。 老妖狐溜了丈余,正想奔入后厅,被文昌的怒吼所惊,身形一窒,飞刀恰好贯入他的背心。 “啊……”他凄厉地叫,上身向上一挺,冲前两步,脚下一阵乱,浑身猛烈地筋脉抽搐,终于仆倒地上呻吟,身体仍在猛地扭曲颤动。 文昌突然反纵上窗台,厉声道:“姓郭的,剁下你一条左臂,不然休想活命。” 病无常略一迟疑,一咬牙,向后厅叫:“取我的刀来。” 小化子拾起魏太行的长剑,抛过道:“鬼叫什么?难道要我帮你卸狗爪子不成?” 病无常艰难地拾起剑,脸色十分可怕,眼中泛起恐怕的神色,持剑的手抖得太厉害,举都举不起来了,怎能将手臂砍下?不劳动旁人是不行的。 小化子大踏步走近,一把夺过长剑,骂道:“你这病狗如此窝囊,怎配做地头蛇?没出息,想要命却又不舍一臂,怎成?做人做到你这种地步,也算完蛋了,以你的所为来说,死一百次也是罪有应得,断一臂大便宜你了。怎么?手都伸不出来了?伸。” 病无常不住发抖,像是疟疾发作了,左手又伸又缩,抬起三寸又落两寸。 “呔!”小化子暴叱。 病无常吓得一哆嚏,闭上了眼,左手猛向后收。 小化子岂容他收手?剑光一闪,“当”一声丢掉剑倒掠而回,快极。“噗”一声,一条抽动着的断臂落地。 “哎……我的妈……”病无常狂叫,向上一蹦,“唉”一声撞翻了一桌好酒菜,他自己也倒了。 窗口罡风呼呼,已经不见了文昌和小化子的身影。 当天晚上,两人就在寨门楼上安顿,那几个寨丁被小化子点上了睡大,呼呼大睡如同死人。 小化子在门楼上面藏有酒菜,这是他从商洛老店偷来的,两人就寐前,据案先大嚼一顿。文昌胸口裂了一条缝,小意思,贴上洒了金创药,没事似的。 “文昌兄,你今后如何打算?”小化子问。 文昌摇摇头,吞下一口羊肉,道:“没有打算,到江湖亡命,走到哪儿算哪儿。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 “大大夫志在四方,你身手不弱,该到外面闯闯,见见世面,也不枉人生一场。” 文昌喝了一口酒,有点兴奋地说:“是的,不枉人生一场。年轻时及时体悟人生七情六欲,让青春开出灿烂的花朵,让老年时好好回忆逝去的年华。青年时不及早追求希望。晚年可回忆的事也不可能有了。”他举起酒葫芦,叫道:“我知道江湖中险阻重重,危机四伏,也许是曝尸荒山,也许是填于沟渠,但我不怕,我将勇往迈进,生,是多余的;死,也是必然的。幸生不生,必死不死;不必为生者庆幸,也不必为死者悲哀。生也茫茫,死也茫茫;反正我是个亡命客,我也无家可归,无上可恋,等什么?恋什么?我得走!走向海角天涯。” “咕噜噜……”他喝干了葫芦中的残酒,一声狂笑,“啪”一声扔碎了酒葫芦,躺下了。 小化子用衣袂揩净手脚,喃喃地道:“一个可怜的人,一……一……个可……可悲的人。我看……看得出,他……他……他是第……第一次杀……杀人……心中很……很乱。哦!我……醉了,为他醉呢,还是为我自己醉的?哦!离家一年多了,爹娘……和祖父是……是否……健康?我也该回家看看他……他们了,我可不是无……无家可……可归无土可恋的人哪!该……该……回……回家……呃呃呃!” 他打了两个酒呢,也躺下了。 两人在角落中躺下了渐入梦境。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希望和憧憬,江湖亡命者的希望和憧憬更为强烈而突出,宝剑、美人、醇酒,在他们一生中所占的分量极为沉重,生与死反而微不足道了。 第二天,云沉风恶,大雪纷飞。宇宙是茫茫的银白色世界,白皑皑一望无涯。 江湖人的警觉性极高,他们有一具经得起苦难打击的身体,有一颗坚如铁石的心,及一个反应灵敏的头脑,这个头脑,不但用来思考、衡量、抉择,明辨,且无所不包,对时刻的控制有超人的神奇作用。天刚破晓,尽管天色仍然暗晦,但他两人悠然醒来,各自坐下行动,各据一方互不干扰。练些什么,谁也不能鲁莽地询问,这是武林禁忌,虽亲如父子也不可乱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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