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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到了这里,田秀铃只觉心房跳动越来越急,定了定神,方自掀帘而入。只见房中云床上,盘膝端坐着一位须发如银,乌簪高髻的道人,面色灰白,全无血色,左臂之上,也已似乎负伤,包扎的痕迹,道袍外仍隐约可见。但右臂下仍放着出鞘的长剑,剑光莹然,宛如秋水,更衬得这银发道人的沉重庄肃。

  田秀铃情不自禁,躬身下去,但仍忍不住立刻问道:“请问道长,任相公此刻在那里?”

  银发道人锐利的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着她,缓缓道:“檀越便是任相公的伙伴吗?”

  田秀铃恭声道:“晚辈正是与任相公同行而来。”

  银发老人突然长叹一声,道:“好!”缓缓下了云床,走向左面的门户,掀开了重帘,道:“檀越有请,任相公便在这里。”

  田秀铃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动,脱口唤道:“任相公──”大步冲了进来。但她一声任相公还未唤完,身子已如受雷击,立时震住。

  只见这间云房中,四悬重帘,不见日光,却燃着支白烛。飘摇的烛光映照下,迎面一张木桌上,赫然停放着一具棺木。棺前香花素祭,四下一无人影。田秀铃只觉一股寒意,自足底升起,缓缓回过身,颤抖着伸出手掌,指着那具棺木,道:“任──任相公──他──他在这里面──”

  银发道人缓缓点了点头,沉声道:“不错。”

  田秀铃只觉耳畔轰地一声,胸前宛如突地被千钧铁锤击了一下,再也立不稳足,踉跄后退了几步,跌坐了下去,一双秀目,圆瞪着那具棺木,目中已涌泉般流出了两行泪珠。这种无声的痛哭,远比有声悲惨的多。

  那银发道人愕了一愕,沉声道:“檀越毋庸如此悲伤──”

  但田秀铃此刻那里还听得到他说的话,终于放声痛哭了起来,和身扑倒在棺前,泣道:“任相公,你怎么能死──你怎么能死呀──你若是死了──我──我也不要活了!”无限的悲痛,无限的哀伤,所有被她缓缓印在心中的情意,此刻都在这一剎那间暴发了出来。她也顾不得还有别人在旁,便痛哭着说出了心里的话:“你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忽然间,她耳畔竟又传来了一阵她熟悉的语声,轻轻唤道:“田姑娘!”这语声似乎便在她耳畔,又似是极为遥远,但却毫无疑问是出于任无心的声音。田秀铃只觉心弦一震,情不自禁,抬起了头,目光骇然望着那具棺木。只见那漆黑的棺盖,此刻竟冉冉升了起来,露出一只苍白的手腕,然后,骇然见到了任无心那苍白的面容。

  就在这一剎那间,她心中又惊、又喜、又羞、又恼,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呆望了任无心半晌,突然站起身子,便要奔出门外。银发道人合什当胸,拦住了她的去路,和声道:“女檀越既已见到任相公,为何却要走了?”

  田秀铃反手一抹面上泪痕,冷笑道:“好个终南掌门人,想不到竟是个阴险狡猾之辈。”

  银发道人呆了一呆、沉声道:“女檀越为何出言辱及贫道?”

  田秀铃大声道:“我问你,你为何要带着他来骗我?莫非是一定要瞧着我在你们面前出丑吗?好!不错,他若死了,我也不活,但他此刻未死,我却要走了,闪开,让我过去。”

  银发道人沉肃的面容上,泛起了一丝慈祥的笑容。他虽然早已忘情,却也知道少女若是被人看破心事,必定会有羞愧之情。当下笑道:“女檀越有所不知,此举绝非有意戏弄于你,为的只是要使任相公安全而已。”

  田秀铃掏出手帕,拭着面上泪痕。只听银发道人长叹一声,接道:“只因终南一派,虽仗任相公得以保全,但任相公却已身负重伤,如今已是步履难行了。”

  田秀铃心中一动,暗暗忖道:“莫非他们还要来戏弄于我。”心中虽有待不信,但身子却早已不由自主地缓缓转了过去。只见任无心双掌托着棺盖,面色却果然苍白的全无一丝血色,双目之中,亦已神光尽失,茫然望着田秀铃,亦是心乱如麻,难以自解。

  田秀铃见了他这般神态,不禁又已忘却一切,身不由主,急奔了过去,双手扶着棺木,怆然道:“任相公,你──你真的受了伤?”

  任无心黯然一笑,缓缓颔首。

  田秀铃道:“伤在那里,不妨事吗?”

  任无心缓缓摇了摇头。他见到田秀铃如此神态,心中不禁大是紊乱,暗暗忖道:“她对我果已生情,却教我怎生了断?”

  田秀铃幽幽长叹一声,道:“相公伤势如何?不知可否让贱妾一看──”

  语声未了,任无心却又已和身躺了下去,砰地合上了棺盖。只听他语声自棺中传出,冷冷道:“在下伤势无妨,夫人也不必看了。”冰冷的语声,本已令人心寒,那“夫人”两字,更有如一柄尖刀,笔直刺入田秀铃的心里。她茫然木立了半晌,心中但觉忧愁苦恼羞愧之情,纷至沓来,不可断绝。

  只听那银发道人慈祥的语声又在耳边响起,道:“任公子伤在内腑经脉,若非他身怀绝世内功,只怕此刻早已毙命,但神智已散,气力枯竭,实是不宜说话,那伤势亦是女檀越你无法看到的。”

  田秀铃身子一震,转身道:“伤在内腑经脉?有什么人能伤得了他?”她想当今世上,能以内力伤及任无心内腑经脉之人,除了她祖婆南宫夫人与那神秘的兰姑或许具此功力,此外纵是武林九大门派的掌门人,亦有所不能,更无论他人了。一念至此,不禁升起一阵寒意,暗惊忖道:“莫非是我祖婆已来到了这里?”

  银发道人沉声道:“此事说来话长,女檀越且随贫道到外面去听贫道慢慢道来。”转身而出。

  田秀铃跟着走了出去。那青石、青松两人,亦已垂手肃立在云房中。青石道人沉声道:“任相公的伤势可曾恶化?”

  银发道人长叹道:“这位任相公当真是位天人,此刻竟已能开口说话了。”

  青石、青松齐地松了口气,双掌合什,口喧佛号,显然颇为欣慰。田秀铃急道:“任相公究竟是被何人所伤?你们难道还不能相告吗?”

  银发道人在云床上盘膝坐了下来,他心中想是心事沉重,也忘了揖让田秀铃落座,只是沉声道:“女檀越莫着急,且听贫道从头道来。”

  田秀铃也不客气,自己寻了张椅子坐下。

  银发道人这才想到,举手道:“女檀越请坐。”

  田秀铃道:“我早已坐下了,你快说吧!”

  银发道人苦笑暗忖道:“若非看在任相公面上,焉肯教你在贫道面前如此无礼。”当下肃然道:“终南一派,创立至今,已有两百余年,虽不敢说代有才人,但终南弟子在武林中亦有立足之地,昔日终南七剑,剑荡群魔的英风侠举,至今江湖中犹时常提及──”

  田秀铃虽也知道他说的并无虚言,但心中仍有些不愤,暗道:“任相公已为你们受了重伤,你此刻却在我面前吹嘘先人的往事。”当下冷冷道:“那时只怕道长们还未曾出世也未可知。”

  银发道人目光一凛,但瞬即垂下了眼帘,喃喃低念道:“无量寿佛──”他似乎要借这佛号之声,来平息心中的怒气。那青松道人却忍不住变色道:“这位女檀越若不愿听师兄说话,师兄不说也罢!”

  田秀铃大声道:“若非与任相公有关之事,我还不愿听哩!”

  青松道人冷冷道:“女檀越若是在别处受了气,又何苦发作在贫道们身上,莫非女檀越明知贫道们看在任相公面上,不敢对女檀越无礼吗?”

  原来他早已偷听那边房中之事,银发道人与青石道人木讷沉着,这青松道人却是言词锐利,田秀铃又羞又恼,却也不便发作。她寻思之间,方待反唇相讥,银发道人已轻叱道:“三弟住口。”

  田秀铃更是恼怒,暗忖道:“好呀!他说完了你才叫他住口。显然是要听他对我讥嘲过了才做好人,此刻我也不与你多说,等到你将事情说完了,我再也不会放过你。”南宫世家中数年的陶冶,已将她养成了偏激冷傲的脾气,丝毫受不得闲气。

  银发道人燃起了一束檀香,烟气缭绕中,他缓缓接道:“六十年前,我派掌门陆真人率领本派弟子,与华山十一剑决战于华山之阴,这一役虽然震动天下,但华山、终南两派,却已受到极大的损伤,陆真人也身负了不治的重伤。”他黯然一叹,接道:“他老人家在临终之前,折剑为誓,要本门弟子,从今不得干预江湖间事,更不准再与华山剑派成仇为敌。”

  青石、青松缓缓垂下头去,似乎仍在为本门中这哀痛的历史悲哀。银发道人亦自面色凝重,缓缓接道:“经过六十年来的生聚教训,本派虽然早已恢复元气,但仍不敢忘怀先人的遗训,闭关自守,不问江湖间事,这六十年来,终南弟子从未与人动过兵刃。”他目中突地暴射出逼人的光芒,接道:“但普天之下,各门各派,也从未有人敢对终南派稍存轻视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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