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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三元到家一间,并无什事,心中暗喜,先将伤药与赵柱服下,勉强睡了两个时辰,一面照顾妻子伤病,一面盘算,觉着多年威望,如令毕贵抢先,实在不是滋味。他能约出这许多人,难道我就一个人也约不出来?想了半天,想起昔年所交两个有名大盗金毛狮子程凤标、飞叉韩泰,现在克州一带洗手纳福,二贼年纪才只四十多岁,前数年威震山东,正风头上,忽然激流勇退。两家又是至亲,住在一起,难得彼此并无深交,但有一个勾结多年的黑道上朋友夜行神猴小悟空茅吉是这两人的师兄弟,又受过自己好处,必可请他出来。先因茅吉前年一腿残废,决非影无双之敌,近年又难得见面,不曾想起,如其不与见面,偷偷命一心腹托他约这两人必能办到。

  主意打定,因恐事情泄露,连手下的人都未托,先向县衙告了两天病假,连昨夜三贼送官之事表面均由毕贵一人办理,以便事成照样分功,万一败露也可假装糊涂,不致增加对头仇恨,临时命人朝毕贵打了一个招呼,连衙门都未轻去,先到一个平日合伙的香烛店内,假装借钱,算计敌人不会寻来,又是白天,暗将以前荐进的一个心腹伙计引往房内,教了一套话,各自走出,由那人自去寻找茅吉,代请帮手,自己到日便往大明湖边赶去。

  这时积雪未消,天气酷寒,阳光虽好,还是那么干冷。柳泉居原是一个紧靠湖边的大酒茶馆,门前隔着一片空地,前面湖水结冰甚厚,寒林萧疏,被冰冻结成了树树银花,冬阳光中别有一种清冷之致,但是天上风寒,游人裹足,当中路上的积雪被往来车马行人多日践踏,变成一条条的灰黑痕迹,长蛇也似蜿蜒在那冰雪山野之中,景物分外显得荒凉。路上除却几个冻得鼻涕直流,肩上却挑着沉重的柴草,头上冒着热气,衣不蔽体的乡民一路吆喝走过而外,偶然也有一辆旧的驴马车,牲口都瘦得见了骨头,在车把式颤声呼喝中,拖着各种货物一步一步挣扎前进。春秋佳日,所见衣冠中人一个不曾见到。快到柳泉居时,忽然发现相隔不远树林中阳光底下围坐着几个村童,各穿着一身破旧短装,坐在树桩和打扫净的大石块上,正吃柳泉居门口所卖的烤白薯,有说有笑,甚是高兴,心中有事,也未理会。

  初意外面如此冷落,内里决无什么茶客,进门一看,里面的人竟有不少,大都附近靠春、夏、秋三季湖边生意的居民铺户,为了柳泉居地方宽大,前后两层,还有高楼,主人一向和气,虽然冬天买卖清淡,照样准备茶酒、菜点之类,不为赚钱,只图热闹,专一卖与附近居民,偶有乘兴赏雪的人来此买醉,也都不多。因附近的人都是乡邻熟人,所吃都是寻常酒菜,故此准备样数不多,东西却是又热又好,待客一样周到,不像别的湖上酒客到了隆冬时节便不借口修理炉灶,停了生意,去往城关一带享福,便将伙计辞退多半,似卖不卖的勉强应个门景,每日还要怨天恨地,客人去了要什么没有什么,却怪客人不代他撑场面,眼望柳泉居生意好得眼红,无计可施。一班居民贪图柳泉居价廉物美,主人是个穷伙计出身,样样知足,待人厚道,一到冬天便将不用的雅座关起,只留出有限两间准备接待有钱的游客,下余并成一座大敞厅,生着两大盆火,炉灶也设在里面,门窗紧闭,显得十分暖热。这时还是茶客最少之时,通体好几十张桌子,只稀落落坐着二十几个茶客。

  三元看出这些人都是土著小康之家,随便寻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店伙认出他是当地名捕,早已抢前请安,张罗茶点酒菜。三元侧顾,那些常来的熟客均围着火盆取暖谈笑,无人理会,低声悄说:“今日有事,你们不要管我,如有相识的人请他不要招呼,有人寻我即速通知。”

  店伙留意,料知三元冒寒出来访案,必关重大,忙照所说走去。三元独自一人端着一碗茶,正想少时见人如何应付,所请帮手不知今日来未,毕贵已两三日不曾见面,前日井命陈文暗中送信,只说有功同享,决不丧失义气,但他那班人不便相见,到时自会通知。那意思最好不要寻他,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巴巴盼了一会,眼看天已交午,所盼的人始终不见影迹,吃茶的人有的回家,有的去而复转,还有十几个后来的都在说笑,谈的多半是今明年的年景和私人琐事。

  正觉无聊,忽听邻桌两人谈起外面传说,城关内外的穷人本来年都过不去的,不知怎的竟会添上新衣,并且今年做好事的财主真多,到处都施舍银米衣服,难得那么都发善心,连几个著名刻薄的老财也出了手,并且手笔大得吓人,竟把整仓粮食和水一般往外散出,就这两天之内米价竟被压低一半,有的还放出大批种子,都是寻常连出重价都不肯卖的好货,看这神气,今年不说,连明年春荒均可渡过等语。三元一听大惊,暗忖:

  “对头约我三日之后来此等他,他在城关内外作案听说已有好几个月,也许从两次救灾起一直都是用这种方法救人,不曾断过,必是功行快要圆满,济南府的难民穷人已被他救得差不多,只剩两三日工夫便可停当,想等事完相见。听他便罢,稍一违抗再显颜色。休说一两人,就算那七个义商都来,这等从来未有的义举,只凭有限几人,把所有富户全照顾到,并还迫令自己出面救济穷苦,或将大量金银盗去分散,自己办案多少年,做梦也未想到,单这魄力心计已足使人万分敬佩。照此情势,被救的人真不知有多少,似此智勇绝伦的异人义士,凭良心说真应俯手听命,不该和他作对。何况事主无一告发,本领这等高强,无人能敌,何苦为了县官这几百两银子担这身败名裂的风险?”

  偏想不出一条退路,方觉左右为难,猛想起所受损失,重又勾动贪吝卑鄙之念,暗忖:“此人也真赶尽杀绝,连我们吃公门饭的他都不肯放过,实在可恨。我和毕贵多年积蓄一时都尽,他还不肯饶人,就是作对到底也是逼出来的。此时最好有人和他明言,只肯将我二人所失财物田产一齐发还,便可两罢干戈,就服一点低,从此不吃这碗公门饭,也决没有一个不字。”

  一面胡思乱想,正打算静心细听下去,忽见门帘起处,走进一伙客人,都是动作轻健,眉宇凶悍,内中还有两个老者,明是一路,偏分成三起走进,各不相识神气,身边并还带有兵刃。穿着虽各不等,最差的也都十分整齐,并有两个男装的中年妇女,老办案人眼里一望而知全是江湖上人,至少也是镖师一流。进得门来都朝三元桌上扫了一眼,内一壮汉并还暗中示意,微笑点头。三元见那人年约三四十岁,生得短小精悍,步法最轻,脚底点尘不扬,想起影无双正是这等身材,莫要改变形貌来此相见,他一个人已对付不了,何况还有许多同党?心中一惊,忙先将头一点,待要起身,那人已回过脸去各自坐下,不再答理。同座还有两个身材高大的壮汉和一老者,看意思又不像是要叫自己过去,仿佛方才认错了人神气,且喜不曾冒失,心正拿他不准,后面跟着又来了两三起,都是三五人做一路,各不招呼,中间还进来了几个零星酒客,因是饭口,这班人一到便要酒菜,并还催快,仿佛匆匆吃完便要起身。

  三元暗忖:“湖边茶酒馆隆冬岁暮生意清淡,就是柳泉居还开着,也只卖与左近居民,除茶点外酒菜决不会多,今日如何这等齐备,要什么有什么,毫无推托,和事前知道的一样,是何原故?”

  暗将伙计喊来低声一问,伙计低声笑答:“这些都是外路来的保镖达官和办货的老客,由前日起便来此地,住在离此不远的高升店内。他们并非一路,但嫌店里菜饭不好,又贪热闹,每日均要来此两三次。掌柜的恐有怠慢,特意挑他们喜吃的酒菜预备了些。好在天冷,多下来也不会坏,照样卖钱。”

  说时,三元忽然想起朝他点头的人面熟,正是那夜毕家见过末了上房追贼的一个,立时醒悟过来,料知对方既来当地守候三日,必有原因。幸而方才不曾误会,闹出笑话。再见这班人相隔均远,开头又未招呼,分明立向毕贵一面,不理自己。内中两人又向自己偷看,恐被听去,忙将店伙支开。

  心正有气,门外忽又走进三人,三元一见大喜,忙照预约暗号把茶杯端起,一饮而尽,跟着便喊“添水”,把头偏向窗外,装不知道,静等下文。后进来的三人正是三元暗中约请、业已洗手数年的两个有名大盗。因听对头厉害,并还代约了一个福建新来的著名飞贼申空空,非但内外武功均极高强,并还擅长独门轻功和各种厉害掌法,能够握石如粉,飞豆穿木,无论何物随手发出都是暗器,恰巧日前来访,闻得此事,申贼人最骄狂,本已心中不服,认为化身变形断无此事,再说近十余年并未有什后起英侠之士,认定公门捕快本领有限,打算斗他一斗。韩泰、程风标二贼想他相助,再一激将,立时同骑快马赶来。

  途中听人传说翼人影无双是那七个义商之一,韩、程二贼原知七侠救灾之事,有两个相识的财主并还被迫拿出银米助赈,明白利害,暗忖:“我虽洗手,也算两个小财主,上两次救灾,对方不曾光顾,乃是莫大情面。这等义侠之士不应受人利用与之作对,莫要惹火烧身,帮人不成害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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