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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白姨奶奶和王大脚之间的密议,莫说曹家和白家不知道,连曹敦文和白小凤两个当事人,也都被蒙在鼓里,所以当王大脚指着灯楼底下说,曹家大屋的少爷,竟也来白家灯楼看灯时,白小凤首先就吃了一惊。

  人在闺阁里长大,外间流来的传闻总是剪不断的,早就听说过座落在河口的曹家大屋,卖花样的婆子形容过那海深的大宅院,一进一进的假山盆景,异卉奇花……也听说过曹敦文的才名,和他神童的称誉,她不止一回,把一缕令人脸红心跳的神思,密密的缝在绣架上紧绷着的绣幅上,或是零零星星,收藏在梦里筐篮里。

  如今,她总算看见这位少爷了。

  摇闪的花灯,搅起一街光的波浪,他就在那波浪里站立着,满街的人群在她一剎投视中,化成一些远远淡淡的影子,都变为他的陪衬了。讨厌的灯笼总在微微旋转中迸起一些光刺,使她不能在匆促的流盼里仔细看清他的脸,但从那种或明或黯的幻光中,她已能觉出,他是她所见过的最俊美的年轻人,他的身材是修长瘦削的,像白鹤那样脱俗超尘,没染上一丝读书人的酸迂气,他潇闲的意态,更是洒脱迷人,一领合体的深蓝色罩袍,映出他白皙的肤色,别有一种匀称的光鲜。这样一个文而不弱的美书生,正是她常常冥想的,她虽只匆匆的望了他两眼,心里就慌慌的跳了起来。

  “真没料着,曹家大屋的少主人,竟会到白家门口来看灯?!在平常,他们两眼是生在头顶上的。”

  “他不但来看灯,还夸说凤妹妹的花灯扎得巧呢,你们没听王大脚说:他说话全像念诗似的,摇头晃脑。”

  曹敦文这个引人注目的人物出现在白家门口,经王大脚跑来一指划,白家那些姐妹淘的议论可就多了,有人提起神秘恐怖的曹家大坟,有人说起曹家大屋前那两根旗杆的来历,也有些跟小凤逗趣,说他哪是看花灯,十有八九是来看人的……

  捺不住的那种心慌,白小凤推门跑进屋里去了。

  曹敦文再抬眼,那边少了那个姑娘,整个门斗子底下就显得黯淡了许多,尽管满街的花灯仍然飘来荡去,一盏盏彷佛也都变得睡眼惺忪,没有刚刚那种精神啦。

  “我们也该走了罢?”他跟曹福说。

  “我没说要在这儿留着,少爷。”曹福仍然用浓浓的鼻音说:“人全叫你看跑了,现在不走,难道当真守着这些花灯过夜吗?”

  “甭再卖嘴了,”曹敦文岔开话题说:“牲口要真啃掉大庙里的梧桐树皮,和尚能把你的脸骂得跟驴脸一样长,信不信由你。”

  锣鼓声使春夜无风的大气微颤着,花灯正上得繁密,虎头瓦被覆着的长廊下面,走马灯缓缓的旋着历史上的故事,街童们牵着兔儿灯跑过,一面唱着短短的、快活的谣歌。也不知怎么的,自从一瞥见那穿藕色袄子的女孩儿,曹敦文就觉精神有些恍惚,彷佛失落了魂魄,眼里灯也不是灯,都是那女孩的笑脸。

  很多笑语声朝自己掷过来,那女孩进宅去,料想不会再出来了,老曹福说的不错,总不能守在灯楼边过夜?还是走罢。

  “甭唉声叹气的不说话,少爷。”曹福跟在后面说:“你没见王大脚那么热切?曹家跟白家虽说不怎么对劲儿,有她居中缀弄,白家也许就会把合婚帖子送上门来的,那时刻,只要你肯跟大奶奶说几句好听的话,希望倒不是没有。不过……”

  “不过怎样?你甭吞吞吐吐的,曹福。”

  “不过……这话我也不好讲,”曹福说:“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呢,等到白家送合婚帖子来时,大奶奶她,自会跟你说明白的。”

  “我真不知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曹敦文发急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好跟我讲?”

  “总而言之一句话,白家的女孩,——尤独是白小凤这支房族的女孩,千万娶不得。”曹福说:“记得刚刚我跟你讲过,我这是讲第二遍了!”

  “娶得娶不得,总要有个道理,不是凭空说的。”

  “你实在要问,我只好说一点儿,”曹福咳嗽几声,吐了口痰说:“有人说过,白家是个白虎窝,吓得男人打哆嗦,白虎命硬,主克夫,不信你各处打听打听,上几代他白家的女婿,有几个活过四十的?不是亏,就是痨,一个个全叫克掉了。”

  “我不信这个说法。”曹敦文说:“白家女孩是白虎,你怎么会知道?”

  “嗯?嗯!这个……也不过是听人说的。”曹福扮了个苦兮兮的笑脸,摊开手说:“反正男白阳浅,女白毛疏,猜也猜得着的。”

  “我说曹福,你是越老越乌糟,越说越不象话了。”

  “我是粗人讲粗话,”曲福胀粗脖子争辩说:“我这个意思,换你少爷,用文雅话该怎么说法儿?我曹福热心过火,你若不叫我说,我就省点唾沫星儿,不说了!”

  两人在街上的人群里挤着走,月光变得皎洁起来,拎着灯的人影都是成双的,动的是灯火,静的是月光。曹福果真有点儿记性,一路别着没再说话,走过方场,他快步撇下曹敦文,独自进庙牵牲口去了。

  一个在曹家大屋活了大半辈子,眼看着曹敦文长大的老长工,在少爷跟前说话,从来没有顾忌!两人刚一离了集镇,曹福别不住,可又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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