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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在街口的茶楼上,甚至连最爱谈鬼论怪的贾老爹和丁二伯他们,也不常谈起灰砖屋的事情了,也就是说,除了我和么叔,再没有谁还把徐大夯那宗惨案放在心里了。

  好像无论什么事情,即使是血淋淋的事情,只要有了开初的传说做底子,就再也画不出旁的颜色来,因为民间习惯那样的认定:有了传说,就是有了交待。

  ——不管那传说不合理到连孩子都曾怀疑过。

  虽然我们并没亲自揭露出事情的真相,但真相总是有的。

  一年以后的秋天,汤四娘家总算出了岔事。

  么叔带着我到街梢的灰砖屋左近去打转,有好多回都没碰着秋菊,么叔曾跟秋菊说过,要不时去看她的,听说汤四娘对待秋菊不好,常常殴打她。过了气的新娘子秋菊很可怜,我们去看她,她会卷起袖子,让我们看她腿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

  那回碰着做婆婆的汤四娘,她见了我们,便虎下脸,问我们到灰砖屋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来找秋菊。”我说。

  “秋菊?……秋菊生病了。”她说:“有什么事好找她?”

  下一回再去,她干脆说:

  “秋菊回娘家去啦。”

  “她在撒谎,”么叔离开时跟我说:“秋菊她爹今早上还在酒坊打酒,我问他秋菊,他还说:嗯,我好些日子没去看女儿了!”

  “事情有点儿怪,可不是?”

  “嗯,”么叔说:“有变化了。”

  我们走到村路旁边,碰着惠英姨姨,她站在圩岗上朝远处望着什么。

  “惠英姨姨,你出街干什么?”

  “等人送花生来。”她说。

  那时正是落花生开始收成的时候。

  “你们听,那是什么声音,嗡嗡昂昂的?”她说。

  我们静下来,果然听到一种奇怪的,绵长不绝的声音,从灰砖屋那个方向发出来,嗡嗡昂昂的,又空洞,又有些儿凄凉……么叔听了一阵,突然拍手说:

  “我想起来了,好像是许多只小口坛子,迎着风发出来的!刚刚我们在灰砖屋,就已经听过。”

  “不,好几天前,我们就听过了。”我说。

  惠英姨姨的脸色变白了。

  “你们有去过灰砖屋吗?”

  “去过好多回了。”我说。

  “看见过秋菊没有?”

  “好几回都没看见她,”么叔说:“汤四娘那老婆子,一会说她生病,一会又说她回娘家去了!……实在她是在说谎,早先我见着秋菊她爹,他还说好些日子没来看女儿了呢!”

  惠英姨姨立时显得很焦急的样子说:

  “能不能帮帮忙,立时找着秋菊她爹,要他去灰砖屋去看看秋菊,再晚,怕就来不及了!”

  “你说秋菊会怎样?”么叔说。

  “那坛子……那些小口的坛子,是我要她在危急的时刻这样迎风放的……”她昏乱的,断续的说:“我也以为我爹的案子,是汤家做的,秋菊她爹只看着钱,硬把女儿推在火坑里,我没法子,只好要秋菊防着……”

  当然,我们很容易在酒铺里找着了秋菊她爹,告诉他,秋菊生了急症。她爹一向就很泼皮,立即纠合了几个人,嚷着去灰砖屋:

  “哼,那老巫婆要是虐打了我的女儿,我有账跟她好算的。”

  他这一去,事情就闹轰了。最先汤四娘拦住他,说是秋菊回家了,做爹的不信,说没见着女儿,非要见人不可,最后做婆婆的没办法,又推说生了汗病(伤寒),正蒙头发汗,不能见人,死死的拦门不放进,秋菊他爹要找小歪脖儿,小歪脖儿跑了,根本不在镇上,双方僵持了一上午,争看热闹的越来越多,秋菊他爹硬把汤四娘推开,冲进后屋去,他找到的只是一具被盐腌着的死尸……那死尸看样子是死去很久了,浑身脱得精光,睡在床上,身下铺着一层细盐,身上也撒了一层盐,枕头里也灌的是盐。

  这是一宗根本赖不掉的命案。

  街坊上的人弄不懂汤四娘为什么会那么笨法,把媳妇活生生的打杀了,竟会把个死尸腌在家里?

  由于这宗命案,那些尘封已久的传说,又被大肆的渲染起来,惠英姨姨更出来作证,说是她爹那宗命案跟汤小歪脖儿有关。

  而小歪脖儿跑掉了,汤四娘只承认媳妇是她打伤后死掉的,她曾要儿子趁夜背去埋掉,儿子胆小,一走了之,害得她只好把死尸腌着,免得生蛆。

  徐大夯一家三口的惨死,她指天划地的哭说毫不知情,而且她那窝囊儿子也决没有那个胆子。

  这案子是由乡绅了断的,没再经官。

  秋菊她爹提出条件,不要做婆婆的抵命,第一,要她赔偿女家大洋一千块,第二,要她替秋菊准备一口十合头的大棺材,送葬要用全付寿葬的葬仪,最后一点是要做婆婆的替被虐死的媳妇披麻戴孝,端筛子引路,还得走三步磕一个响头,一直磕到坟地上去,要不然,就以“谋杀”告官,由官家论断。

  汤四娘也许怕经官论死罢,她自愿答允前者提出的条件,那是一场远远近近都轰动的大热闹,但十分的凄惨。

  小歪脖儿从那时起,就失踪了,从没再出现过,徐大夯的案子,又那样的沉寂下去了。

  我跟么叔还是认为:我们比传说要有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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