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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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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满成”当铺里,值得头柜先生点头称许的对象,可说是少而又少,说是摆酒待客的,几年来这还是头一日,玉宝一声传唤过去,不多一会儿,酒菜就摆了上来。 “您的意思,想要用多少钱?”放下酒盏后,头柜亲切的问说。 那人狼吞虎咽的吃着,一面伸出三个指头,含混不清的说: “能给我这个数,就尽够了。” “敢情是三十块银洋?”罗二伦低低的在一边插嘴说:“每幅画要当十块钱?” “你甭乱插嘴。”韩光进用手肘抵抵他说:“有头柜先生在这儿,不须咱们开口。” “那么,一言为定,算三百块银洋!”头柜先生用极为爽快的声音说:“光进,你去写票兑钱来,二伦,你把这三幅画子用黄绫软套套上,送到暖阁去,请老朝奉过目后,按号入库。” “‘金满成’到底是‘金满成’!”那人感喟的说:“不是那些只讲蝇头小利的地方!我一生没卖过画,也从没看见过三百块银洋。……我不是因为你们肯出价才说这话,委实这多年来,我没遇着一个识货的人,画坛上尽多贪利争名的蠢物,倒在当铺里遇着懂得品评鉴赏的。” “哪里哪里……比起李老朝奉来,咱们差得太远了!”头柜说:“品评鉴赏不敢说,只能求其不负‘恤贫济急’这四字罢了。” 酒过三巡,韩光进三柜手捧一只大钱板进来,板上是三百块迭放整齐的银洋和一纸当票,那人正待伸手来接时,另一位三柜罗二伦忽然跑了进来,手掸着肩头的雨屑,慌忙的摇手说: “遵老朝奉的嘱咐,慢点儿写票!” 那人一听,颇为尴尬的把刚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连头柜和二柜都显出惊诧的神色。 过了一晌,头柜问说: “二伦,那三幅画,老朝奉亲自过目了?” “过目了!” “我的意思是说:老朝奉有仔细看过?” “很仔细。”罗二伦说:“老朝奉架起玳瑁边的老花眼镜,把每幅画都看了半晌。” “老朝奉亲自嘱咐你,慢点儿写票的?” “不错,是他老人家亲口嘱咐的。” “他老人家还说些什么?”二柜说。 “他说:三百块银洋不能收当!以这样的三幅画,出这样的价钱,是瞎眼人的做法,会把‘金满成’这个金字招牌弄砸了的。” “依他老人家的意思,该出多少?” “三千!”罗二伦说:“整整三千块洋钱!” “好罢,”头柜先生毫不犹疑的说:“光进,重新写一张三千块银洋的票子来,”接着又转头问那人说:“三千银洋太重了,您若需现款,请留下住址来,我当会实时着人专程送过去,若要少数急用,其余的,我可开出本地万利钱庄的本票,您随时可去提现。” “不!”那人站起身说:“我忽然也想起一个主意,我的那三幅画,不能当了!” “不能当了?!”头柜朝后退了一步,简直有些难以相信他自己的耳朵。三千银洋,在当时实在是个吓死人的大数目,它足够买下一所宅院,或是开设一丬象样的店铺,也只有像“金满成”这种有宏大规模的当铺,像李老朝奉这样声名赫赫的人物,才有魄力开出这种价钱来! 三千块银洋还不肯当,他该讨价多少呢?! “就烦头柜先生跟老朝奉致意罢,”那人说:“我寒云虽然落魄潦倒,忍饥受寒,这几幅画还送得起,老朝奉这般看中它,我就把它们奉送给老朝奉了!” 他拱手说完话,径自掉头朝外走,头柜先生跟着留也留不住他,眼看他耸着瘦削的、微佝的双肩,走进那一片冰寒的雨地里去了。 “嗨!他真是个了不得的画家!”头柜转过脸说:“老朝奉的境界高,他比老朝奉的境界更高,人生有此境界,无怪那三千块银洋不值钱了!” 韩光进痴痴的坐回柜边的高脚凳上,回想着适才那一幕动人的光景,心里充满了感动,也满塞着欲悲欲泣的哽咽…… 一盏白地红字的“当”字灯笼,拢着一圈儿迸腾着雨屑的寒烟,不住的旋移抖索着,彷佛经不得这人间世上的凄寒,那穿经寒雨的背影,早已在夜暗里消失了,而那人的脸孔,却像铁烙般的印在这年轻的三柜的心上。 不是由于那种孤傲的、淡泊的性格,那人不会成为一个不为世人所识的画家,假如他不是这样一个孤绝的画家,他也就不至于在这样冰寒的雨夜里跑进当铺,他情愿跟不识货的人多挣三五块银洋,而当着识货者,却甘愿把那几幅卷轴奉送! “客人上柜!——”玉宝又扯着喉咙在那儿叫开了。 韩光进一抬头,那位客人业已到了柜台边,和他脸对着脸。那人的身材很高,几乎要高过韩光进一个头,头上戴着一顶很珍贵的熊皮筒子帽儿,帽缘的卷毛压着逐渐变为霜白的两鬓,估量他的年岁,约摸有五十好几了。 他的衣着很够考究:内穿天蓝织锦缎的皮袍儿,外罩深蓝直贡呢的幔袍,翻出两截洁白的水袖,那气派,简直不像是跟当铺结缘的。 “您可是需要用钱来的?” 那人瞟了韩光进一眼,把一只蓝缎的长方形包裹细心的轻放在柜台上面。 “不错。”那人说:“请朝奉出来看货。” “您是说:要请李老朝奉?”韩光进一听那人的口气,简直大得骇人,不由有些不安起来,只管搓着两只手,——他实在想不透那小小包裹里,包的是怎样稀奇的东西?非要李老朝奉看货不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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