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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敢问您这位先生,您可是?……”韩光进招呼说:“可是来……?”

  “不错,”那人说:“拎了包袱进当铺,不是求当干什么?!雨冷天寒的夜晚,瓮里没粮,炉里没火,只有当东西,换几文钱回去暖身填肚了。”

  韩光进把那尚没解开的蓝布长包袱看了一眼,就已经估量那里面又是字画一类的货色,便虚谦的说:

  “敢情您要当字画?要二柜看货吗?”

  “那倒不一定,”那人说:“你先看了再说罢!”

  韩光进笑着接过包袱来,却暗暗的皱了一皱眉头:通常在当铺里,三柜看货最怕看古董文物之类的东西,因为那些玩意儿有真品,有赝品,有值钱的仿制品和不值钱的仿制品,要得恰如其分的辨识它们,鉴定它们,估评它们的实际价值,更得要把那些东西的来龙去脉,跟对方解说清楚,最好能让对方心悦诚服的接受柜上订定的价钱,这些,决不是吹牛打谎、信口雌黄所能办得到的,处处得靠真才实学。这对韩光进来说,算是一次考验的机会,他一面打开那个包袱,一面说:

  “是前人的字?还是画?——哪朝哪代的?”

  “是画。”那个人说:“却不是前人画的,如今,这作画的还活在世上,抱穷忍苦,捱饿受冻呢!”

  韩光进原打算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至少在“金满成”当铺,不能在没看货色之前随便开口得罪客人。按常理说,物以稀为贵,一般值钱的字画,多半是经过世代收藏的古物,很少有人拿当今之世的字画来典当的,即使有,也得看看是不是当代名家的作品?……并不是自己想得太伧俗,一个抱穷忍苦,捱饿受冻的画家画出来的画幅,假如真能值钱,那么他就不该那样潦倒了!也许碰上一个终生郁郁的真才,书画可以传世,但这儿只是当铺,讲的是一般价值和眼前价值,即使这几幅字画真有点儿份量,只怕也当不了几文钱的了。

  他带着些悲悯什么似的心情,缓缓的打开那只蓝布包袱,那里边露出三幅卷轴来。

  “客间看座,倒茶来,玉宝!”韩光进这样叫唤着,一面捧起那三幅卷轴,走出柜台央那客人说:“请到客间歇着用茶,待我把几幅画好生瞧瞧,好向您多讨教。”

  “哪里哪里,”那人说:“不瞒你说,这几幅画,我也曾拿到别家当铺去过,有两家不肯出价,说是一文不值,有两家只肯出一斗米的价钱。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那是怪我走错了地方,说是到贵铺来,这画的身价就不同了……我想,还是等你先看了画再说罢。”

  玉宝沏了茶来,又把客间的垂灯芯儿捻高了些,韩光进就着长条案,打开第一幅卷轴来。

  那是一幅巨大的山水中堂,画幅中的山林、飞瀑、流泉、樵径,全是泼墨写意为之,墨色淋漓,或浓或淡,或晕或染,融刚于柔,兼师南北,笔情之纵恣直追八大,功力之深厚,不亚荆关(即荆浩与关左,均为五代时的大画家)。整幅画的技法新奇,意境高远,更有一股磊落之气,耀人心目,使他被逼得屏住了呼吸。

  端的是一幅好画!韩光进的心里暗自赞叹着。即使是好画又如何呢?这么一转念头,可就是叹多于赞了!于今之世,一般总是崇古薄今,一谈到画,就是先谈历代名画记,谈到历代画家汇传,图绘宝鉴,画论和画鉴,好像只有王维、李思训、荆浩、关左、李成、董源、巨然、米芾、米友仁、范宽、倪云林、王翚、吴道子、项容、沈周、文征明、唐寅、石涛、王原初……那几十个名字值钱,若是遇上他们的一幅真迹,成千上万的银钱豁出来抢购,假如不是这些大家,任你画得再好,摊在路上求售,人们也都不屑一顾了!

  这几幅好画的题署,已经决定了它的身价,“寒云”,谁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姑不论画得如何,单凭这个生冷伧寒的名字,就怪不得别家当铺只肯出斗米的价钱了,倒不是画不值钱,而是时人不值钱。

  “这几幅画,你看过了?”那人说。

  “我看过了!”韩光进拱手说:“我很佩服这位作画的先生,的确是大家手笔。……您知道,我离鉴赏的程度还远,只能说它很有份量。”

  “嗯,有这句话就够了。”那人说:“能否快些写票呢?”

  “那当然。”韩光进再拱手说:“不过,为了尊重您的这几幅画,我想请二柜来过过目,——也许您一时手上不方便,要多用些钱,二柜的话够份量些。”

  “好罢。”那人说:“听你的话,请二柜看货就是了!”

  “那玉宝,”韩光进招呼说:“请二柜看货!”

  二柜手拢着小小的铜炉,踱过透雕的檀木格扇,到了客间来,一眼瞧见那几幅摊开在条桌上的画,不由惊诧的咦了一声,接着又皱起眉头说:

  “看似南宗巨匠的水墨真迹,只不知这“寒云”是谁?……时人里面,吴俊卿算是大家了,他的画,跟这几幅简直不能比,不能比!”

  “我只求您快些写票罢,”那人说:“我这只是求当,不是来卖画。”

  “那么,这位‘寒云’是?”

  “就是在下。”那人声音僵凉的说。

  “啊!巨匠当前,我田恕仁太失敬了!”二柜躬身长揖说:“实不瞒您,您这几幅画,我还没资格品评……那玉宝,赶急请头柜先生来看货!”

  头柜先生手端着水烟袋过来,瞇着眼把那几幅画端详了许久,开口就问起寒云来,二柜指着说:

  “就是这位先生。”

  头柜放下手里的水烟袋,恭恭敬敬的长揖到地,然后吩咐说:

  “摆酒待客,不要到日后被人讥笑,说当时在‘金满成’站柜的都是瞎子,李老朝奉教过咱们:只认货,不认名,这几幅山水的意境、技法,都高!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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