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中原 > 呆虎传 | 上页 下页
五〇


  9.真与幻

  年老的雕塑家希望雕塑一座穿着民初装束的人物铜像。他在很多个夜晚,闭目冥想着那铜像栩栩如生的形象。他对于艺术的态度是极端严肃的,有时要求自己达到极严苛的程度。雕塑一座人像,最要紧的是掌握生动的形象;神态、表情、姿势、服饰……每一线条,都包纳在形象当中,成为连锁的环结,不容有半点疏忽和错失。这是雕塑艺术的质点,以创意和感性为主。另一部分则是理性和科学的;包括人的面貌、身材、服饰等等,都必须根据多方面的资料,详细的考据、查证,它构成一件雕塑作品的理性的基础。而这两者,都必须充分配合,才能使作品表现得精密无讹。至于工艺部份,凭他从事雕塑工作多年的经验,炉火纯青的技巧,应该是无庸担心的。

  就拿塑像穿着的服饰来说吧,他就向朋友借了很多套长袍马褂,仔细研究的结果,他认为住在极乐殡仪馆附近的方纯老提供的那一套最为适合,无论是款式、手工、质料和尺码,都合乎理想,对他完成这座铜像,有着极大的帮助。

  他埋头工作了一个多月,初步工作总算很顺利的完成了。他忽然想起来,应该把这套从方纯老处借来的长袍马褂送回去了。寒天的傍晚,天色阴阴暗暗,飘着牛毛细雨。他想,他该暂时休歇几天,到老友那儿去,聊聊天,散散闷,和纯老两个,作一次寒夜小酌,也可以消除这些天工作的疲劳。

  “我说,老伴儿。”他对妻子说:“劳驾帮我把方纯老的长袍马褂包妥,我好替人家送回去。”

  “又是风,又是雨的,”做妻子的唠叨着:“干嘛那么晚了,还那么急着去送衣服?……我知道,你八成儿又犯了酒瘾,能不能少喝点儿?!酒喝多了伤眼,这可是医生当面关照过你的。”

  “我知道。”年老的雕塑家打着哈哈,从妻子手里接过包袱。

  ***

  在月色昏暗的巷里,年者的雕塑家招呼了一辆出租车,坐妥后,那司机转脸问说:

  “您要去哪儿?先生。”

  “噢,”雕塑家说:“穿过前面的隧道,入市区,到极乐殡仪馆去。”

  “您光是去,还要回来吗?”那司机说。

  “不回来了。”雕塑家说。

  本来问答都是无意的,年老的雕塑回话之后,忽然觉得这个司机说话有些无状,但是也怪自己,去某某路就说去某某路好了,为何单单要提起极乐殡仪馆呢?话又说回来了,自己既说了极乐殡仪馆,司机若是略有脑筋的,就不该不顾忌不忌讳,冲口而出,问人要不要回来?——去了极乐殡仪馆不回来,这还象话吗?!……更糟的是自己一时没加考虑,竟回他说是“不回来了!”这简直是荒谬透顶。

  雕塑家虽然心里有些怏怏不乐,但他总是有修养的人,何况自己也有错,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去责备一个看起来已很疲劳的司机。

  前座这位司机是个胖胖的本省人,圆圆的一张脸,笑起来质朴又和善。他的年纪,看来也有五十出头了,这种年纪还整天开车,实在够辛苦劳累的,看他说话打呵欠,两只眼泡都有些浮肿,就知道他该休息了。

  这辆出租车,看起来是辆破旧的老爷车,马达的声音不太正常,跑起来又慢吞吞的。从前车灯炫射出的光芒中,年老的雕塑家看得见驾驶座的右上方,一串红布缀成的吉祥符,在行驶的颠簸中轻轻摇晃着,由此可见这位胖胖的中年司机,多少有些迷信意识的。

  年老的雕塑家上车后,虽然一直没开口,而适才那番荒谬的问答带给他的那股微微不快的感觉,横在心里像一末阴影,始终没能抹掉它。夜是这样黑,风呼呼的扑着车窗,雨越落越大,司机已经打开雨刷了。

  也许这位司机像若干司机一样,有着一种职业性的和顾客聊天破闷的习惯,彷佛一直沉默着不开口,会冷落了客人似的。通常,话匣子初打开时,多半是些谈也可不谈也可的言语,诸如天气转冷之类的。雕塑家对于这类老生常谈的话,也并没认真理会,只是心不在焉的嗯应着,略略带点儿闲聊的意味儿,他的心始终有些不安,暗自担心着出租车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你常在夜晚开车,没遇着什么岔事吧?”雕塑家心里既有这么一种念头,嘴一滑,不自觉的就问出来了。

  是司机耳朵不好呢?还是会错了意呢?

  “我还好,一直没遇着什么不干净的事情。”他说:“但是,夜晚开车遇上怪事的,也有不少人啊!喏,前面那条隧道,传说就不太干净,说是…呃…闹鬼。”

  “有这回事?”

  “也许是开玩笑开出来的,”那司机说:“也是一位开出租车的同行,深夜里放空车经过隧道那一头回郊区去,离隧道口不远,路边有人招呼车子,他看清楚了,客人是个年轻的小姐,廿来岁年纪,一头长发被风吹得飘漾飘漾的,……”他竟认真的说起故事来了。

  年老的雕塑家并没有存心要听这一类鬼话,他兀自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的听着。他觉得雨夜太沉寂,司机又很疲倦,如果不让他讲些什么,他开车准会打盹,说不定一疏神,会把车子开到路外边去,这种摇曳的念头,使他勉强听了下去。

  “那个同行问那个小姐到哪里去?”司机继续讲下去:“女客说:‘过了隧道朝右转,第二个路口再朝右转,山脚下那幢二层楼就是。’……司机照着她的话,送她到那幢房子门口,女客下了车,说是没带钱,请司机等一下,她进屋去拿钱。那夜是晴朗的天气,那个司机回忆当时,说是月色晕晕的,女客进屋时,他坐在车里,抽支烟等候着,一支烟吸完了,还没见女客送钱出来,他便出来,敲着那家的宅门,出来应门的,并不是坐他车子的女客,却是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太太,老太太问他有什么事?他说:‘刚刚有位小姐坐了我的车,车钱廿六块,她说身上没带钱,进屋去取,要我在这里等她。’”

  “‘是什么样的小姐?’老太太说。

  “‘是长头发,廿来岁的。’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