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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赵胡想想,自己身上连一个铜子儿也没有,已经倾泼掉的酒,再也没法添了,不照对方所提的方法,更没有旁的法子了,他把酒壶添上水拎回去。结果被他爹揍得鼻青脸肿,连鼻子都看不见了。

  壶底的花样儿算是让赵胡学了乖,而村上的孩子们立时又换出新的花样来。另一天,赵胡替他爹打酒,在半路上遇着庄里的一群孩子,他们有的用衣兜摘取新鲜的豌豆荚,有的吹着麦管,笑嘻嘻的玩耍着,赵胡看在眼里,禁不住的停下脚来了。他是真心喜欢这群孩子,自己跟他们差不多年岁,早该有说有笑的玩在一道儿的,但他明白自己的身材、长相,和腥臭的癫痢头,很不讨人喜欢,总有一份自惭形秽的感觉;同时,做爹的从不给他活快玩耍的时间,老是要他割草、捡柴、拾粪……不停的干活,因此,他和他们越加联不上趟儿了。

  “嗳,赵胡,你呆在那儿干什么?”一个年纪较大的孩子先跟他搭讪说:“下田来摘豌豆荚儿罢,正甜着呢……真的,没谁要骗你。”

  赵胡用眼睛斜睨着对方,不自觉的舐着嘴唇,由于上两回他上了当,总以为别人在骗他,但他又经不住新鲜的豌豆荚的诱惑,满嘴都溢出津津的口涎来。人说:可了疮疤忘记疼,不一剎工夫,赵胡就把前不久吃亏挨打的事给忘啦。

  吃了很多甜甜的豌豆,一个孩子把赵胡拉到旁边,跟他套近乎的说:

  “嗳,赵胡,前几天,野庙里的看门老头儿,教了我一个法术,他说:只要摘一把麸麦含在嘴里,朝左扯三次,朝右扯三次,然后,你抬头看看天上有鸟虫飞过,——无拘什么样的鸟虫,——你只要伸手一指,喊一声:‘落!’……那鸟虫便落下来啦!”

  “我不信!”赵胡摇头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哼!你试试就知道了!”那个说。

  赵胡果真去摘了一把麸麦,左扯三次,右扯三次,衔在嘴里试了起来,飞鸟并没喊落半只,他自己却变成被人戏耍的傻鸟,长起两撇黑胡子来啦!其余的孩子一见赵胡中了计,拍手打掌的笑得哄哄响,只有赵胡傻着眼,还不知他们笑些什么。

  关于他被人捉弄的事,琐琐碎碎的,太多了,随着日子的转移,连他自己也数不清啦!不过,其中仍有些使他难以忘记的,他记得秦家老庄有个秦小秃子,有一天对他说:

  “嗳,赵胡,你晓得你为什么常常被人捉弄呢?!”

  “我怎么晓得?!”赵胡说。

  “你要是真不晓得,就让我告诉你罢!”秦小秃子说:“世上有两种人,最容易受人哄骗,那头一种人,是太相信旁人的话,第二种人,是受不得人家的激将法,你可是两种毛病都犯上了!”

  “我看不见得,”赵胡不服气的说:“不信你再哄骗我看看,看我是不是容易受骗的?!”

  “这太容易了。”对方说:“我从人家那儿学来一个法子,那法子百试百灵,只要你张开嘴来,让我看看你的舌头,我就能要你跟着我跑!”

  “我不信。”赵胡说:“舌头在这儿,你尽管看好了,我偏不跟你跑!”

  他把嘴张得大大的,闭上眼,伸出舌头来,忽然,对方把一口浓浓的痰吐在他的嘴里,拔腿就跑。赵胡这才明白,他又上了秦小秃子的当,捏起拳头,跟着就追,追了一段路,对方停下来说:

  “怎么样?——你不是跟着我跑了吗?你嘴里说是不信,若真不信,何必又要伸出舌头来试?既肯试,就表示你已经听信我的话了。那口痰就是我用激将法,我一激,你一恼,不是就跟着我跑了吗?你输了,还有什么话好讲?”

  赵胡再一想:可不是从头到尾都上了人家的当了吗?不过,这一回虽然上了当,却算是学到了一些东西,那就是明白自己有毛病,人家才会引你去上当。若想不再上当,就得从头改掉自己的毛病。

  人说:做人的学问,全是悟出来的。平常人若不吃很多的亏,上很多的当,可真不容易得到一个悟字。赵胡经过这一回省悟,人就变得聪明了,也乖巧了,他爹赵红鼻子的巴掌和棍子,也不会落到他脸上和身上了。

  “嘿,咱们家一赵胡呀,真是说长大就长大啦!”赵红鼻子常跟人这样说:“也该替他留留神,挑个媳妇啦!”

  每当他打着酒呃,这样说话时,旁人都拿它当成醉话听。真的,赵家父子俩没田没产,老的是酒虫,少的是歪瓜,哪家丑八怪的闺女实在嫁不着人了,会嫁给赵胡那种脏兮兮的货色?!

  “我看,只有秦老庄西边,石匠陈大头家的闺女,配给赵胡还差不多。”有人笑着说:“一个是歪瓜,一个叫烂喇叭,歪瓜配着烂喇叭,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

  一提陈大头家的闺女,大伙儿都有同感,那闺女年纪要比赵胡大上三岁,矮矮胖胖,圆不弄咚的像一只大冬瓜,又塌鼻子又扁脸,走遍天下没处选,——没谁比她更丑的。像这种样的闺女,就算她是黄花一朵,也没有人肯要她,何况她不知受了谁的哄骗,把个肚皮捣弄大了,关在屋里不敢出来,旁人替她加上个诨号,叫她烂喇叭;孩子们更编出几句流口儿(童谣俗称),说她是:烂喇叭,没出嫁,怀孩子,做妈妈……石匠陈大头是个软弱没主张的人,闺女闹出这种事来,把他弄得手足无措,也不知怎样办才好?正好这种玩笑开出来,说是赵胡打算娶媳妇,陈大头就放话说:

  “我家这个不争气的丫头,只当是块残砖破瓦,谁要捡就捡去,连聘都免了!”

  有人拾着这话,转跟赵红鼻子去讲,赵红鼻子说:

  “这也没什么,要是媳妇进门就生儿子,我乐得捡个孙子抱抱,管他是谁的?只要他姓赵就得了!”

  有人以为这不是人说的,而是酒说的,酒能乱性,等到他清醒时,就不会这样看了。换是旁人,也许有清醒的时候,但酒鬼赵红鼻子常年在醉乡里,总认为他能不花聘礼,替儿子讨进一房媳妇,算是捡着了便宜。

  对于酒鬼赵红鼻子的主意,做儿子的赵胡完全无所谓,早先他从没想过这种事,石匠的闺女究竟长得怎样?他不计较,横竖她是个活的女人,他这些年里,都是常常被哄被骗,吃亏上当弄惯了,这一回,只要自己不吃亏,那就是讨了便宜啦。

  赵家父子俩既有这种意思,陈大头又急着把闺女朝外推,哪还有不一说即合的?由于那闺女肚里有货不能等,就捏了个“快”字诀,不到十天半个月,石匠陈大头便雇一顶花轿,吹吹打打的把闺女送过来了。关于这次办喜事,一应费用,都是女方花的,洞房布置,床帐被褥,甚至连酒鬼赵红鼻子喝的酒,女方也送了两大坛来。不管旁人背地里怎么说,赵胡总是讨到老婆啦。破也罢,烂也罢,只要赵胡他心里喜欢,满天的乌云也就化干净了。

  秦家老庄有许多人,原是想看赵胡笑话,才把歪瓜和烂喇叭凑合到一堆的,谁知等到孩子落地,赵胡竟把那孩子衔在嘴里疼,小夫妻俩恩爱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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