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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4.狐的传说

  雇船的老头

  南六塘朝东流过去,这一条荒凉野趣的河,两岸丛生着灌木和野芦苇,夏秋水涨季节,大型的帆船可以通航到东海岸的海口去,所以,每逢这种季节,各埠的码头上,都停泊了不少的船只。

  抗战初期,日军占领了北徐州,更沿着公路分兵南下,苏北各县,都陷在紧张混乱之中。县城里的民众,尤其是妇孺老弱,为了躲避兵燹,纷纷的雇车辆,雇牲口,或是雇船只,投奔乡下的亲朋戚友,俗说叫做“跑反”或是“躲反”。在一些靠河的城镇上,大伙儿合雇一条船下乡,最是方便快捷,因此平常的一些货船,都忙着载人逃难了。

  以当时而论,船只载人的船资,是按人头计算的,依里程远近,各收大洋三角五角不等,合计起来,要比运货的利润高得多。而且,人是有腿的活物,自己会上下船,省去装货卸货的麻烦,会打算盘的船家,没有人不愿意做这种既利人又利己的生意的。

  沭阳城的王二呆,有条不大不小半新不旧的单桅船,原是跑南六塘这条线,装运米粮杂货和当地土产的,战乱来前,人多货少,他便也载运难民了。

  这天夜晚,他刚刚运了一船难民到新安县回来,把船只靠泊在野芦稀疏的河岸边,叫他儿子上岸,到城郊的野铺去沽了一壶高粱酒,买了两包盐水花生和卤菜,独坐在水便风凉的船头上,对着欲圆没圆,裹着水雾的初升月,消停的喝着,舒一舒一路逆水行船的劳顿。

  王二呆并不算呆,只是为人本分木讷,老实宽和,人便把他硬看成了呆子。旁人的船忙载难民,多半是为了捞上一笔,王二呆可不这样想,他说:

  “鬼子到一处,烧杀一处,眼看县城就要遭劫了,谁没有妻子儿女?与人方便最要紧,有钱的,不妨多给我几文酒钱,没钱的,多少随意;我决不强取硬索,要他们顶着太阳赶旱,这样大热天,不是会中暑丢命吗?”

  正因为他不计较船资,他的船总被人抢着雇,一连好几天下来,沭阳城的居民,十有八九都逃离了,只有极少数贪恋家宅钱财的还留着。其余的船只眼看没有什么生意可做,也都驶离了南关码头,而王二呆还是驾船回到危城来,等待着最后一批撤离的客人们,这也合上了他与人方便的心意。

  裹着水雾的月亮,暗黄色,也湿湿的,一野的月光,彷佛都能拧得出水来。王二呆喝着酒,望着月亮,心里涌起无限的感慨来。论起喝夜酒遣性,也不是第一天了,王二呆固然有些贪杯,但并不是暴饮的酒徒。他生长在沭河上,这里是他根生土长的老家乡,他在黄昏和夜晚,小饮几盅酒,一颗心愈饮愈宽和,通身也都有一种酣然的舒畅;如今,风声鹤唳的消息,把这座城变成黑灯黑火的死城,日后鬼子一来,又焚又掠,这儿又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了?他这么悲沉沉的想着,一剎间,忽觉饮的不再是烈酒,而是他自己辛辣的眼泪。

  他打了个呵欠,自己劝慰自己:不要再想了,还是早些睡罢!明儿一早,也许仍会有人来搭船呢。正在这时候,忽听岸上有人粗声哑气的打着招呼说:

  “嗳,船上有人在吗?”

  “谁?”

  “是我,我是来雇船的。”

  “噢,请由跳板上船罢。”王二呆说。

  来人踩着跳板,格登格登的上船来了。王二呆在月色里抬起头,来人是个又矮又瘦的老头儿,身高不满四尺,身穿一身青大布的衫裤,手里捏着一根小烟袋,一撮带弯的山羊胡子,比月光还白,被月光吹得直动。

  “我姓胡,”那老头儿说:“我想雇你的船,带儿孙辈逃难到南新安镇去,单程的船资怎么算法?”

  “旁的船都会跟您讨价钱,我王二呆的船不计较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成,谁没有难处?”王二呆坦直的说:“多少赏我几个船伙几文酒饭钱,我送您一趟就是了。您打算要我什么时候准备开船呢?”

  “最好是今夜就开船,八十里地的水程,顺风顺水,明天五更左右能到得了罢?”

  “当然到得了,”王二呆说:“顺风的船,再加上顺溜,一张起篷来,快过奔马。只是您的人得要早些上船才行。”

  “好,我立即回去召唤他们,起更前准到这儿来上船。”胡老头儿说:“这是一点定金,你先收下,余下的船资,开船时付齐,咱们就算一言为定了。”

  “既然一言为定,您何必再付定金呢?”王二呆说:“我答应了,绝不会把船另租给旁人的。”

  “不必这样客气,咱们还是从俗的好。”胡老头儿执意要付定金,王二呆拗他不过,只好收下了。那老头儿刚一走,王二呆忽然觉得不对劲,自己手里捏着沉甸甸的定金不是铜元和洋钱,他摊开手掌,迎着月光再一瞧,真的呆掉了,原来那老头儿硬塞到自己手上的,是一只七两为重的金锭儿,……这还是前朝前代使用的,他做梦也没想到过,走一趟船,能赚这许多钱。

  他也许忙中有错了?王二呆心里想:我不能贪恋这份不该多得的钱财,等他回来时,把话说明白,把这个金锭儿退给他。

  他正在怔忡的想着,忽然听见胡老头儿在岸上说:

  “对啦!就是这条船,我业已跟船主讲妥,付了定钱,你们快点上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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