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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见老管家已端了盆热汤面进来,成敛示意杜昕言边吃边说。

  “契丹在边境驻军十五万,虎视眈眈,随时可越境南攻。这时河北东西路军突然出现小股哗变,军心不稳。丁奉年见事态紧急,上奏折请彻查军粮以安军心。当日金殿之上有三位将军出列指认是你爹授意。其中你爹当年一手提拔的老部下,骠骑将军黄野当场撞死在金殿之上。你爹抱尸痛哭,当场就去冠认罪。皇上,震怒。”成敛目中精光一闪。

  杜昕言大口吃着汤面,喉间肿块越来越大,终化做泪水滴下。天衣无缝的局,他明白一切了。

  北方突厥二十年来每年春天为渡粮荒都会进犯边关,去冬更是连夺三城后被三皇子领兵击退。朝廷曾大军围围剿四次,却始终不能灭掉突厥。四次出兵造成国库一直紧张,军费同样被压缩。

  历年来从粮仓中领出来的新米,运往军中都会被换上一批陈霉米。军中将领长年用这种办法赚来银两补充军饷。新陈米混杂,只要不渗杂得太过分,士兵也同样的吃。而赚来的银两除了将领们私分一些,大半都会拿出来抚恤战死的士兵家属。做为兵马指挥使的杜成峰当然清楚这样的情况。包括军中吃士兵空额,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不知情。

  杜昕言想起沈笑菲的话。局是在一年前江南贡米案后就布下了。去年的调换贡米案,到了今年演变成军心不稳。丁奉年理直气壮的将军中换粮一事捅到了明帝面前。契丹狼子野心,与之长年对抗的河北东西路二十万大军哗变。这一切,皇上必须找个人顶罪。就这节骨眼上,三位将军出列指认父亲。膘骑将军黄野当场自尽,杜成峰百口莫辨之下,心痛黄野的死,为了不牵连到军中更多的人,一人担了责任。

  这一切最终目的就是要除掉支持大皇子的父亲,夺走大皇子在军中的最大倚靠。

  这是多么毒辣的连环计,让人明知道冤屈却伸张不得。皇上心里一定是有数的。只是金殿之上势成骑虎,他也没有选择。

  难怪沈笑菲可以抢在自己之前让陈之善了结江南案子。杜昕言脑中的点连成了线。他仿佛亲眼看到沈笑菲放走耶律从飞。他猛然惊出一身汗来,高睿并没有打退契丹人,而是与契丹有了勾结。先败再由他高睿出马获胜。捉丁奉年再救他,最后完胜。高睿赢得了军心,赢得了天下人的敬仰,让丁奉年明白他能让他死还能让他生,丁奉年对高睿从此死心塌地誓死效忠!

  不仅如此,她还把丁浅荷送去高睿身边,丁奉年是砧板上的肉,不听令都不行。没有丁奉年,河北东西路大军不可能出现哗变的迹象。没有与耶律从飞勾结合谋,契丹不会在边境摆出十五万人马。

  杜昕言笑了,笑得凄凉。他明白了又如何?明白了还是救不得父亲。

  “睡一觉,明天,去天牢见见你父亲。”成敛拍拍杜昕言的肩,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杜昕言一口血喷出,眼睛一闭,仰面倒下。

  天牢幽暗潮湿。

  脚走进去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柔软的心上。杜昕言睡足了十二个时辰,洗了澡,涕了胡子,换上白色素服,又恢复了清俊的模样。除了他的眼神,冰凉如冬夜的星辰。

  他沉着脸跟在狱卒身后,嘴唇紧紧抿成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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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排石墙上点着昏暗的油灯,刑讯室长年沾血变得黑污的刑具。他情不自禁想起洛阳明媚的天空,娇艳的牡丹。丁浅荷娇羞下的美丽面容。

  所有的美丽仿佛是另一个天地里的,不再属于他了。

  杜昕言每走一步,心里就一痛。他想起与高熙从小玩到大的种种趣事。他们是堂兄弟,他帮他,义无反顾。高熙温和,大度,为人公正。他喜欢他。因为和高熙要好,他对三皇子高睿一直离着距离。

  印象中高睿很聪明,行事果决,心机深重。

  记得有一次太傅叫背书,说皇上第二天要查课业。背得好,会有赏。那天高熙却偷溜出宫急急来府中找他,见他无事才放下心来。他在宫中见高睿望着一棵大树出神,便问高睿在看什么,高睿答:“这么高的树,以小杜的轻功摔下来能摔断腿吗?”

  自己骂高熙傻,就为着这句模糊不清的话跑出宫来看自己。结果皇上看不到高熙人,罚他抄一百遍《孔子.颜渊篇》。同时赏了高睿一管紫玉狼毫。

  自己从此看不起高睿。

  高睿小时候精于谋算,长大了也同样精于谋算。

  杜昕言嘴角扯了扯,讥讽溢于言表。他挺直了胸,手里拎着食盒,步履稳健。

  狱卒在最里间停下,哗啦啦的开锁声刺痛了杜昕言的神经。他强自压抑着眼里涌上的热意,轻轻走进牢房。

  杜成峰盘膝坐在石炕上,青袍干净得不染半点尘埃。三络花白胡须从颌下飘过,眼神平静恬然。

  “父亲。”杜昕言喊了一声喉间便哽住,他低下头,拿出食盒里的酒菜放好。

  杜成峰一拍大腿笑了:“还不错!没哭!成天听人说京城小杜,一听名字就不痛快,小白脸似的!”

  说着举箸挟起一块盐渍鸡嚼了,连声叫好:“是去城南老张盐渍鸡买的吧?老张做的盐渍鸡味足脱骨,肉嫩滑,难为你小子还记得我爱吃他家的鸡!”

  杜昕言终于忍不住,趴在杜成峰腿上悄声说:“咱找个替死的行不?假死!”

  杜成峰手一颤,脸抽搐了下,闭上眼抬起了头,眨间工夫又换上了笑容:“其实,是你爹想去了。你也大了,你娘多寂寞,她也等了我很多年了。你说的那些用不着。真有办法,你爹我凭啥要在金殿上认罪呢?”

  “可是,这事明摆着……”

  “住口!”

  杜成峰看着红了眼睛的儿子,心里一酸,悄声对杜昕年说:“你爹还为了大殿下。”

  杜昕言一震。

  “小时候,我和你姑姑相依为命。为了养活她,也为了养活我自己,我从了军。军中弟兄们赏脸,唤一声杜大哥,老杜。我是一步步踩着弟兄们的尸骨高升。蒙皇上看得起,讨了你姑姑做妃子,咱们家成了皇亲国戚。现在我蒙冤去了,军中兄弟会感恩我老杜仗义,皇上会愧疚,只会加倍对你姑姑好,对大殿下好。这才是最狠的棋,明白吗?”杜成峰眼中飘过凌厉之色。

  杜昕言心里只有痛。他沙哑着嗓子说:“你们都要算计这些,问过我吗?我就该眼睁睁看着你死?”

  “啪!”杜成峰一记耳光重重落在他脸上。“京城小杜?就这样没血性?男儿当沙场立功,庙堂争雄。拈花惹草,不成气候!”

  杜昕言耷拉着脑袋,半张脸充血肿起。他何尝不明白,何尝不知道这些利害关系。他只是不忍看到父亲被赐死而他却不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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