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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三十两银子,她从来没有把父王当成她的父亲,她从来没有把莫府当成她的第二个家。她的骄傲背后藏住的是一颗敏感而孤独的心。

  陈煜推开了不弃的房门。只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就酸涩起来。书桌上干涸的血迹中躺着盏兔儿灯。拳头大小,挂在梅树上蒙了灰变成了小灰兔,现在被染成小红兔了。他拿起那盏灯久久不语。

  她在这间屋子里抱过他,咳得他背心都烫了。她轻声告诉他:“我不该告诉你,我喜欢你。这样,你就不会像避瘟疫似的要离开我了。”

  她什么都明白。她像一只风雪中好不容易找到避风处的小鸟,瑟瑟发抖。

  她是这样聪慧,什么都知道,从来不说。

  他想起天门关自柳青芜手中救她一命。她抱着一个锦盒明明吓得双腿发软,却投来感激的目光。让他不自觉的避开。

  他想起她在红树庄柴房里和剑声斗嘴,聪明的威胁他给她送鸡腿。

  她其实并不知道,他看着她啃鸡腿的时候,曾吞了吞口水。仿制自己从来没有吃过鸡腿一样。

  他想起她穿着冰凉的棉衣蜷缩在稻草堆中。满脸烧得通红,却为他包扎了伤口,为他留下了食水,为他烤好了玉米。

  他想起在王府她故意装着不知道他是莲衣客,那样的小心翼翼。

  他想起那个雨夜。不弃崩溃的喊道:“你还我莲衣客。”

  在她的生命中,他并不是对她一开始就全心全意的人。她却记得这样深。她想要的温暖这样的少。

  她怎么能死?怎么能从他的生命中蓦然消失?

  陈煜轻轻捧着兔儿灯,手微微颤抖。

  是妹妹也罢,不是妹妹也罢,今生今世,就算被雷劈,如果她能活下来,他什么也不在乎!

  可是她能活吗?她的脸在厚厚的脂粉背后泛着可怕的青色。她连呼吸都没有了。他唯一能知晓的,就是她临死前握着他送的兔儿灯!

  陈煜的胸口被巨石堵住,怔怔的站在屋内,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阿琅说这灯是莲衣客送给不弃的。她在临死前握着这盏灯必有深意。阿琅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不弃的身世很简单,她被乞丐花九收留,后在药灵庄当小丫头。她怎么可能认识莲衣客?此人必有重大嫌疑。世子,那莲衣客号称独行侠,莫府会悬重金缉拿他。是非黑白,抓到莲衣客自见分晓!”莫若菲沉声说道。

  陈煜真想放声大笑。他真想告诉莫若菲,他,就是莲衣客!他珍惜地将兔儿灯纳入怀中淡淡的说道:“就这么办吧。不弃做莫府的小姐也是权宜之计。择块风水宝地早日让她入土为安。究竟是何人下手,王府也会暗中追查。若被我查出来,我会让那人生不如死。”

  他头也不回的走出房门,远远的望了屋后那片松柏林,胸口那块石头越压越沉。不弃,不弃……花九给你取名不弃,这名字为什么每念一次,悲伤就深重一层?陈煜的头有点晕。他移开目光,低着头疾步出了凌波馆。

  莫若菲的手握紧了拳头。这一世他能保护的人太少,给了他母爱的莫夫人就是其中之一。他绝对不会让陈煜查出事情的真相。

  他也望了松柏林一眼。想起关在秘道地牢里的青儿,头又有些痛,他该怎么处置那个丫头呢?两世的经验告诉他,眼前最重要的事是早点让不弃下葬,早点找到扛黑锅的人,把这件事了结了。莫若菲暂时把青儿扔到了一旁,紧步跟上陈煜问道:“不弃的房间还需要保留吗?我是说王爷也许想看一眼。”

  陈煜转过头苦涩的说道:“父王听得消息就晕倒。让他瞧了也只有更加伤心。他的病才好,不宜再劳心了。不弃并不喜欢寄人篱下,三天后就下葬。”

  府门口阿石牵着马等着焦急,见陈煜走出来赶紧上前说道:“府里来消息,王爷醒了,一直说要来看小姐,甘妃娘娘拦着,被王爷打了。”

  陈煜什么话也没说,翻身上了马。策马奔得一程,他扭头回望。身体一晃突然从马上栽了下来。

  “少爷!”阿石尖叫了声,跳下马冲了过去。

  陈煜拍了拍衣袍上的灰站起来,胸口闷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平静的说:“我没事,想事情走了神。”

  这时楼上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陈煜抬头一看,酒楼上元崇提了坛酒趴在二楼窗户边上向他扬手示意。身边还陪着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

  “长卿,你的马术看来也不怎样嘛!”元崇大笑。

  陈煜把缰绳往阿石手里一塞道:“你先回府,告诉父王逝者已矣,请他老人家节哀。就当没有花不弃这个人吧!今天内库开标完结,我终于可以放松找乐子了。我找元崇饮酒去了!”

  “可是……”可是死的是小姐啊!阿石张大了嘴惊诧地看到陈煜大笑着走上酒楼。

  推开雅间的门,陈煜抄着手睨着元崇道:“从前和你赌酒都是我输,今天你信不信,不论怎么喝,本世子千杯不醉!”

  元崇不屑地嗤笑了声,左搂右抱道:“杏儿,替世子斟酒!换大碗来!”

  陈煜掀袍坐下,顺手提起他面前的酒坛仰口痛饮。头仰起的瞬间,有冰凉的液体自眼中倒流进鼻子,一口酒就呛了出来,溅在想替他斟酒的杏儿衣衫上。

  粉色的轻沙罩衣上溅得点点殷红的酒渍。杏儿惊呼了声,随手擦了擦嗔道:“世子好酒量好气魄!”

  元崇眼尖地拉过杏儿的手顺手掏出张帕子替她擦试,眼里闪过丝疑惑,笑道:“我今日和世子好好赌一回酒。你们下去吧!再炒几个菜切几斤熟牛肉来!”

  两个女孩娇笑着应下,旋身出了房门。

  元崇这才低声道:“长卿,你受了内伤吗?”

  陈煜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饮酒!内库今天开完标,正好闲下来了。”

  他捧起酒坛欲再喝,元崇拉住了他,手在桌子上一抹放到他眼前严肃的说:“你吐血了。”

  元崇的手上沾得几丝腥红色,绝不是浊酒的色泽。陈煜想起凌波馆不弃房中一滩滩的血迹,脸上露出一抹凄凉的笑容。双眼像幽深的潭水,深沉寂静:“吐口血算得了什么。元崇……我胸口闷得很,被什么塞住了似的,你打我一拳,你重重的打!”

  两人相交至今,元崇一直认为陈煜是冷静得可怕的人。幼时一起陪皇子读书,陈煜捣蛋拉了他和白渐飞躲在太傅的房间里烤鸟吃,结果火堆把地板引燃了。明火并没有燃起来,起了一股烟。白渐飞就吓哭了,他也吓得不知所措。只有陈煜,解开裤子利落的撒了泡尿在地板上,听到滋啦啦的声音。陈煜不慌不忙的跑到屋外,端了盆水进来,彻底把火灭了。临走时,还不忘打扫战场,拎走烤了一半的鸟。

  从那时起,元崇就觉得陈煜是个天要塌了也会冷静的思考该怎么把天顶上去的人。陈煜此时的失态把他吓坏了。

  陈煜拉着他的手放在胸口。元崇清楚的感觉到他的心跳得很快。他试探的问道:“我真打了?”

  陈煜放开他的手,自己一拳捶下,嘴里货真价实的吐出了一口血。他舒展了眉,笑了:“舒服了,闷了一晚上,终于吐出来了。来,饮酒。”

  元崇心里着急,却不敢多问。闷闷的陪着他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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