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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是啊,她是连对方想杀都不屑的人。他不屑杀她本是件高兴的事,但这种不屑深深刺痛了她。不弃骄傲的说道:“我不可怜!我不当莫府小姐也同样能靠自己活下去!你以为我想当莫府的小姐?莫若菲要讨好七王爷,七王爷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并没有在莫府白吃白喝!我是替他们当的小姐,每个月是拿了三十两银子酬劳的!如果莫公子不需要我了,七王爷也不需要了,我随时能不当这个小姐!你既然打消主意不杀我了,不肯告诉我来看我的原因也不肯告诉我母亲的消息,我想我和你也没有再见的必要了。大侠,咱们各走各的路吧!能送我下树吗?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她倔强的看着他,眼神在阴影中像狼一样倨傲。莲衣客失神的笑了:“真是头小狼崽儿。没想到你母亲那么柔美的女子能生下你这样的女儿。”

  他说完起身跃起,揽过不弃的腰轻飘飘的下了树,原路将她送回了院子。

  不弃解下披风递给他,微笑道:“做为鸡腿的谢礼。这披风里子若是白色,更能隐藏痕迹。”

  莲衣客忍俊不禁,接过披风抖散开。不弃吃惊的看到他从头到脚已裹在一片纯白色中。她的脸渐渐的涨得通红,尴尬得无地自容。

  “做为你建议的谢礼。莫府不见得比王府平安,小心为上。”莲衣客轻笑着离开。像雪花瞬间落在雪原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弃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出了神,眼里涌出渴望来。她若是有这么好的武功多好,能像雪随意的飞出府去,能让自己不受人控制摆布。

  夜深寒重,她不知在院子里站了多久,直到听到鸡鸣声才发现自己手足都冻得僵了。不弃抚上脖子,摸索着铜钱上莲花的刻痕轻声说:“总有一天我会知道你是谁。”

  这样的夜里,莫府无法睡眠的人不止花不弃一个。

  内院深处的小佛堂里红烛轻摇,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不安。

  年近四旬,莫夫人的肌肤依然白皙柔嫩,宽袍下的身子没有半点发福的迹象。但是她自己知道,眼睛里透出的神色再不单纯天真。

  “出卖女人年龄的不是肌肤,不是身段,是眼睛!”莫夫人说到眼睛二字时,牙咬得紧了,竟像是从牙缝中挤磨出来似的。

  一旁垂手隶立的莫伯眼中泛起心疼与怜意。他轻声说:“夫人并不老,容貌犹似十年前。”

  莫夫人阖眼长叹:“英叔,忆山十八岁了,儿大一天母老一日。我怎么还可能是你心中一直不老的云家大小姐呢?”

  莫伯恭敬的回道:“老奴心中,夫人永远是飞云堡最可爱最美的小姐。”

  供桌之上玉雕的观音宝莲端庄,十年如一日噙着浅笑望着她。似在对她说,红颜不过是皮相而己。她怔怔的抚摸着自己的脸,看了看身上褐色的宽袍,讥讽的说道:“我已经穿不得鹅黄粉红的衣裙,我已经梳不得流云长髻。我还会是那个在春日披着薄薄春衫躲在草原上嚼花朵来吃的可爱小姐?不,我不美了。我只是个吃斋念佛的老太婆而己!”

  她走近了供桌,缓缓点燃线香敬在香炉中。青烟袅袅,佛堂内安静无声。莫夫人突得大叫一声,扬手将供桌上的香炉供品扫落。转过身,泪已满面。

  “为什么她要进我莫府?为什么她还要成为我的义女?!英叔,我心里好恨!”

  手里的菩提佛珠长年被抚摸得久了,颗颗泛出光来。那些圆润的珠子捏在掌心紧了,硬硬的抵在掌心。像鞋子里落进了小石头,每走一步都难受得要命。她真恨不得有金钢指力,能把它们捏成齑粉才叫痛快。佛珠与涂着红红蔻丹的指甲较着劲,菩提佛珠突然断裂。浑圆的褐色木珠弹落在光滑如镜的青石砖上,震动着她的心。

  莫伯叹了口气,俯身拾起一颗菩提珠放在她手心,慢慢的合拢。他轻声说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忆山俊美能干,孝心可嘉。能享儿孙福的终是夫人!”

  “活着的是我又如何?!”莫夫人尖叫声后退了两步,软软的靠着供桌,泪如泉涌,“让我怎么受得了她?她的眼睛与那贱人一模一样!我是飞云堡最美的小姐,我生的儿子自小就是神童。这些都抵不过她勾去百行魂魄的眼睛!我那时才知道,连忆山的名字都是因为那个贱人而取!哈,他居然还说忆山漂亮得如若三月芳菲,所以取名若菲。”

  十三年前的那个春日如此刻骨铭心。让她一想起胸口就痛楚得连呼吸都难受。她看不够儿子漂亮如仙童的脸,笑说天下女子也美不过他。可是那一天莫若菲却说红树庄里有位他绝对比不过的漂亮女子。

  她来自塞外,婚后喜欢红树庄秋染黄栌的大气之美。薛菲逃婚来了望京,红树庄就砍了黄栌遍种百花,只为博薛菲回眸一笑。

  莫夫人偷偷跑去红树庄。薛菲坐在一树樱花下看书,粉红的花瓣如雨飘落,轻薄的葱绿衫子像雾一般笼罩着那个水葱般的柔美女子。薛菲拈起书页上的花瓣纤指轻弹,抬头间,双眸像闪烁着金色阳光的湖水,想让人溺毙在其中。

  她痴痴的看着她,不经意又看到了她的夫君莫百行。他怔立地站在回廊下,英俊的脸上漾动着微微的浅笑。莫百行站了多久,她便在远处看了他多久。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入神叫她五脏六腑都烧起一团火来,内心枯黑一片。

  嫉妒若狂,心伤欲死。都不及莫百行跪地求她的那一刻。他,堂堂莫府家主,掌控天下钱庄的主人轻而易举的跪在她面前!

  那年江南富商决意取代望京莫府的方圆钱庄,掀起挤兑风潮。他不远千里来到边塞求飞云堡相助。

  他没有向气势逼人的北方霸主软过膝盖,长身玉立站在龙虎厅中侃侃而谈。莫老夫人定下了这门亲,飞云堡自有规矩。是他飞马夺红,敌退了求亲的人。是他亲口向父亲承诺,一生一世对她好,绝不娶妾。这才赢得她的心。让她以为嫁给他不仅仅是飞云堡与望京莫府联姻。让她把千里之外的望京城莫府当成了她终身幸福的家。

  一切都在十三年前的那个春日结束了。

  她以为通风报讯让那贱人离了望京嫁了人便能斩断他的绮念。莫百行竟然告诉她,他只后悔求了她。从此他再也没踏进她的房门半步!她让莫伯暗中遣人灭了薛菲全家,她要她尝尝什么叫锥心后悔之痛。

  很好,她嫁人后不过一年便死了。她对莫百行百般温柔,千般体贴。她甚至忍耐他画下薛菲的小像日夜瞧着。

  可是他呢?他相思成疾不肯服药,连活的心思都没有了。生生丢下了她和十岁的忆山!棺木中只想带走那幅小像。

  莫夫人喃喃道:“英伯,他从来心里只有那个贱人!他走得潇洒,走得高兴。却不曾想留下我寡妇少儿被莫氏族人欲夺家财苦苦相逼。若不是忆山争气,若不是飞云堡派人相助。我还能盼到得享儿孙之福?英叔,你叫我看开,叫我放下。现在我每天都要看到这个小贱人的眼睛,你叫我如何看开,如何放下?!”

  红烛应声爆出一朵灯花,发出卟的声响。心里的七弦琴扯断了弦,只能弹出悲伤愤怒与心酸。莫夫人泪痕未干,眼神渐渐凌厉起来。她果断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药来放在莫伯面前。

  “老奴都明白的。”莫伯叹了口气道。

  他看到不弃时就知道,莫府平静了十三年后,风波又起。那孩子长得并不美,相貌还没有遗传到薛菲三分,但眼睛却像了个十足。

  “大堂之上夫人连半分端倪都不露,如今为何不想顾全大局要了她的命呢?少爷带她回府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留着她,七王爷从此也忌惮莫府三分。夫人应该明白个中缘由。这也是我相劝你的原因。”

  佛堂内炭火烧得红旺。莫夫人轻声笑了起来,寒意森森:“莫府势必要向七王爷有个交待。我当然不会让七王爷迁怒莫府。这药不会让她立即死。我恨了十来年,我也等得起三五年。四年后她嫁出去便与我莫府无关,我要她像她那勾引有妇之夫的母亲一样,嫁人后死得悄无声息。”

  莫伯接过药瓶长叹道:“难为夫人了,要顾全大局,势必如此。需要让少爷知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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