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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他站定,松开她的手,深呼吸,“微微,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不起,你是不是又做坏事了?”她像往常那样看着,笑得一脸灿烂。

  有一刹那,陈孝正觉得自己的心都抽紧了,他以为自己没有办法把剩下的话继续说下去,原来他毕竟没有自己想象中坚定,“她们说的都是真的。我以为我可以陪你去婺源,没想到签证下来得那么快。”

  “她们?你指黎维娟说的那些话吗?阿正,愚人节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你还玩这个?”她拖着他的手,依旧撒娇地微笑。而他只是低着头,一直低着头,忽然害怕看到她此刻的笑容。

  终于,她松开了他的手,带着点儿茫然,如同呓语一般地说:“这么说,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我想了很久,但总是找不到一个办法,能让你不那么伤心。”

  “我不伤心。你瞒着我,直到再也瞒不过去才承认,这样我就不会伤心?陈孝正,这是什么逻辑?”她不争气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睛里打转。

  不能哭,她绝对不能哭,如果泪水掉下来,那就等于承认了悲伤已成定局,她不要这样的定局,所以她看着天,不知道眼泪能否逆流?

  “我说过,我的人生是一栋只能建造一次的大楼,所以我错不起,微微,哪怕一厘米也不行。”

  是谁说的,薄唇的男人生性凉薄残酷?

  “所以你现在才翻然醒悟,及时纠正你那一厘米的误差?公派留学,我喜欢的人果然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只是我不明白,你的前途跟我必定是不能共存的吗?即使你一早向我坦白,我未必会阻挠你。是不是因为,你的蓝图里从来就没有我?”

  他不说话,于是她吃力地推搡着他,“解释,你可以解释,我要你的解释……”她的声嘶力竭到头来却变成哀求,“阿正,给我个解释,说什么都行,就说你是迫不得已,或者说你是为了我好,说什么我都接受。”

  他握住她放在自己胸前的手,“微微,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人首先要爱自己。我没有办法一无所有地爱你。”

  “所以你要爱回你自己?”

  “可能说出来你永远不会理解,我习惯了贫贱,但没有办法让我喜欢的女孩忍受贫贱。”

  “你就认定了跟我在一起必定会贫贱?为什么你连问都没有问过我,也许我愿意跟你吃苦。”

  “但是我不愿意!”他的语调第一次有了强烈的情绪起伏。

  话已至此,郑微,但凡你有一点儿骨气,你便应当拂袖而去,保不住爱,至少保住尊严。

  但是这一刻的郑微对自己说,如果我挽不回我的爱,尊严能让我不那么伤悲?

  所以最后的一刻,她终于收拾了她的眼泪和愤怒,“阿正,你等我,我回去跟我爸爸妈妈说,然后我考托,去跟你在一起,最不济,我还可以等。”

  他看着她,说:“不不,你别等,因为我不一定会等。”

  阮阮终于走过来的时候,陈孝正已转身离去,她拉着郑微的手,“微微呀,我们走。”

  四月的天,清明后的时节,天边来了乌云,天色迅速地就暗了下来,风卷起沙尘,轻易地迷了眼。

  郑微挣开阮阮的手,“你看,起风了,我怎么一点儿都没觉得冷?”

  这是她选择的道路,她选择的男人,所以也是她选择了一个人站在这样的风里,冷,也不能吱声。

  阮阮伸手挡住风沙,“天太黑了,我可以假装看不见你哭。”

  郑微摇头,“我不哭,阮阮,我愿赌服输。”

  大学四年,郑微习惯了别人的眼神,但是她还是第一次让自己去适应那些嘲笑中带点儿同情的眼神,众人瞩目的一对,郎才女貌的佳偶,末了,不外乎曲终人散的结局。

  她照吃照睡,偶尔也被朱小北并不好笑的冷笑话逗得开怀大笑。有什么办法,在操场上告别他的第二天,一觉醒来,她觉得天都塌了。可是推开窗,大雨过后的天多么晴朗,窗前走过的人们忙碌而表情各异,或许是悲,或许是喜。这个地球不会因为一个人彻底的伤了心而改变它的自然规律,她在梦里无望到不相信再有天光。可是次日太阳一样升起,生活依旧继续。

  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她一个人偷偷在被子里给妈妈打电话,电话一接通,那边就传来了低至无声的悲泣。林伯伯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情绪上的剧烈起伏和事业上的打击让他死在了一个星期前的一天。他死的时候仍然是他妻子的丈夫,一个有妇之夫。纵然他生前给了郑微妈妈多少承诺,铁了心地离婚,然而当他死后,她连进入灵堂看他一眼也成为奢望。死亡让林静的妈妈孙阿姨在这场持久战中取得了胜利,她终于完美地捍卫了她的婚姻,再也没有人能夺走她的丈夫。

  郑微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结束了和妈妈的通话。几天之后,她收拾行装,揣着两张火车票,前往她一个人的婺源。火车开动的时候,她不敢仰望天空,如果他在云端此刻俯视,会不会低头寻找那个他曾经允诺过要跟她一同到达的地方?

  李庄村口的大槐树,就像她梦中一般枝繁叶茂,老态龙钟,它不知站在这里多少年,见证了悲喜,见惯了离合,那种看透世态的沉默和木讷莫名地抚慰了郑微的感伤。

  向远——郑微在村里用十五块钱请来的当地向导,尽职尽责地陪在她的身边。这个有着狐狸一般、笑起来眯成一条线的眼睛的女孩告诉她,村口的老槐树多少代以来,都是生活过的男女爱情的见证。他们在树下相会,在树下祈愿,或许也在树下别离……就在昨天,还有个城里人,按照亡者的遗愿,把他父亲的骨灰撒在了大槐树脚。

  郑微想起了那个故事,出轨的男人死前把房子和遗产留给了妻儿,却把最爱的一片树叶赠给了他爱的女人。爱情的分量,也不过是一枚落叶和死后的尘灰。

  郑微请向远帮了个忙,在老槐树的树脚掘了个不深不浅的坑。向远欣然应允,她答应掘坑的代价是二十块人民币,不过她说,如果郑微给她五十块,她愿意代她好好守护这个坑里的东西。

  郑微觉得这是笔划算的买卖,于是她在老槐树下,终于一点一点地埋葬了她的《安徒生童话》和木头小龙。

  站在山巅的时候,郑微俯视山下的老槐树,听见向远遥遥对着山那边喊:“我要发财!”

  她也把两手聚拢在嘴前,用尽所有的力气喊道:“美国,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把我的男人还给我……”

  远山回音:“发财……发财……还给我……还给我……”

  郑微跟向远一起没心没肺地笑得前俯后仰,然后,在这个她梦想到达的地方,在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面前,二十二岁的郑微终于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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