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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错到什么地步?”封澜问。她早就看出了丁小野身旁裹着灰色的迷雾,正是这屏障使得他每次在即将靠近她的时候止步不前。

  封澜也在心里设想过各种可能性。同性恋、身患绝症是她曾经做出的最坏打算。可自从曾斐卷入进来,所有的一切都指向她心里另一个不愿触碰的答案。

  “你该不会是个奸杀劫掠、无恶不作的匪徒吧?”封澜问。

  “没错。我犯了法,所以才躲在察尔德尼七年。”丁小野感觉到封澜慢慢地坐了起来。她的头发还缠在他手里,不经意被扯痛,她低呼一声,丁小野连忙松手,眼睁睁地看着指尖的发丝如受惊的灵蛇逶迤而过。

  心中怀疑和得到他亲口证实是两码事。封澜走到了沙发的另一侧坐了下来,她必须这样,才可以冷静地听完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丁小野徒劳地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意外吗?一点也不。一个正常的、盼望好好生活的人不都应该与他保持距离吗?

  “现在知道怕了?”他合拢手掌,低头笑笑。

  封澜伸手止住了他的话,“到底是什么罪?”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关键还取决于犯罪的性质和动机。封澜咬了咬嘴唇,开诚布公地说:“我接受不了强奸犯、拐卖妇女、贩毒、亵童……抢劫也很可恶!”

  封澜越说心里越发凉。她是个普通的女人,接受不了的罪恶实在太多。

  “有个人的死和我有关,他是个警察。”丁小野直接给了她答案。他不忍把这个揭晓的过程拖得太长,这于他而言也是种苦刑。

  封澜许久才木讷地“哦”了一声。她刚才心存侥幸,说不定只是简单的经济案件,可哪一种经济案件值得他在人烟罕至的地方藏了七年?

  封澜最痛苦之处不仅在于她明白了丁小野简单的一句话意味着什么,而是她心惊,却并不意外,一切早有预感。就好像人们调好闹钟后陷入熟睡,无论睡得有多香甜,梦有多美,可你知道它迟早会在某一个节点将你唤醒,任凭你眷恋不舍、辗转反侧,却必须睁开眼睛。

  现在就是铃声响起的时刻。

  “你的名字是真的吗?”她环抱着自己的肩膀重新打量他。还是一样让她心动的眉眼,那下巴处是她刮胡子时弄破的小伤口,也许他嘴唇上还留着她的气味。可除了这些,他还有什么是真的?

  丁小野说:“我以前的名字叫崔霆。你猜对了,你去过的‘塞外江南”是我妈妈开的餐厅。七年前曾斐破获了一起大案,主犯崔克俭就是我爸。我对你说那些关于我家里的事,大部分是真的。还有……崔嫣的生母段静琳是我爸的另一个女人,这样说你明白了吧?”

  紧接着,丁小野对封澜说起了他曾经隐瞒了的那一段。七年前,崔克俭案发后一度成功逃脱,藏身于乡下的私宅。他半生呼风唤雨,出事后却众叛亲离,信得过的只剩下至亲之人。崔克俭即将逃往境外之前,丁小野去见了父亲最后一面。

  在那栋乡下的房子里,许久未见的父子俩无心道别,反而陷入了令人伤感的僵持——那时,小野妈妈的病已到最后关口,医生也说不准她还剩下多少时间。

  对于自己面临这样的下场,崔克俭并不意外。他早已为自己和至亲的人备下了后路。崔克俭从未让儿子卷进自己的“生意”,这是他做出的最明智的决定之一。丁小野显然也无心于此,比起父亲表面风光、内里肮脏的行当,他更愿意像妈妈一样,安安分分地守着一间餐厅度日。丁小野的底子是干净的,他唯一的污点只在于他是崔克俭的儿子,这是血缘,无法抉择也无法改变,他没有必要和父亲一起东躲西藏。他要做的,只是在父亲离开后避开这件事的余波,带着妈妈换一个地方继续平静地生活。

  只是他们都没料到,小野妈妈的病会在这个关口急剧恶化。主治医生才刚刚表示新换的进口针剂效果不错,有望遏制住癌细胞的进一步蔓延,她的身体却忽然垮了下去。护士说她陷入深度昏迷之前,刚看过早间的报纸。

  那时正是媒体大肆报道本市最大的扫黑案获捷的关口。

  丁小野和他父亲都知道,这场变故摧毁了他妈妈与死神赛跑的信念。她之所以还苦撑着不肯结束痛苦,无非是盼着与心爱的男人见最后一面。

  崔克俭执意要到医院陪伴小野妈妈最后一程,这是她最后的祈愿,同样也是他的。这个女人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亏欠,他给了她太多的空白和等待,也未曾做到忠贞如一。他有比她广阔的天地,总是有很多比她重要的事要去做,甚至有一度,他沉溺于段静琳的温柔乡,还以为维系在自己和儿子他妈之间的只剩下浓浓的亲情。可是如今沦落至此,他最放不下的反而是陪她到察尔德尼终老的许诺。

  丁小野不同意父亲的冒险,虽然他比谁都盼着父亲能出现在病床前,了却妈妈的残愿。他年纪虽轻,却行事谨慎,况且他了解自己的亲人。不管外界如何妖魔化他父亲,实质上的崔克俭并非穷凶极恶,至少看上去不是那样。相反,崔克俭瘦高个子,给人的第一印象含蓄而略带木讷。他可以待人极好,也会极尽狠辣。在丁小野看来,他甚至也不像别人认为的那样心思缜密,他这一辈子许多重要的决定都是出于感情用事的驱使——成也如此,败也如此。

  崔克俭对儿子说,他已不再存有“东山再起”的奢望,逃亡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若是连小野妈妈最后一面都见不上,即使活着,余生也不会好受。

  丁小野却太明白父亲这个时候返回医院所冒的风险,妈妈已是风中残烛,他快要没有妈妈了,不想那么快连父亲都失去。外面风声正紧,曾斐负责的专案组随时可能将他父亲逮个正着,离开的事迫在眉睫,不容再有闪失,境外自会有人接应。丁小野有理由相信,妈妈要是还有意识,也不愿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赴险。

  崔克俭沉默,他仿佛被儿子说服了。

  丁小野不能久留,留下给父亲带来的一些必需品,就得返回妈妈所在的医院。

  离开之前,丁小野听到父亲的电话响了,这响声让他心头一惊。这部电话只有崔克俭最亲近的人知道号码,除了他们母子,剩下唯一的可能就是段静琳。

  丁小野不敢相信父亲竟然还给了段静琳这个号码,若不是那个女人,他们何至于有今天?其实早在出事前,崔克俭已意识到曾斐和段静琳的“偶然重逢”不对劲,起过处理掉那个警察的念头。无奈段静琳苦苦哀求,以性命担保,口口声声说曾斐加入警队纯属借着父亲庇荫谋份职业罢了,他们又是自幼的伙伴,亲如姐弟,他偶尔造访只是为了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她哭得那样伤心,家人早已远离她,对她而言曾斐就像她的娘家。为此崔克俭犹豫了,后来的事不言而喻。

  不出丁小野所料,来电的正是段静琳,崔克俭久久看着嗡鸣不止的电话,没有接听,却也没有放下。那个女人倒也固执,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丁小野果断替父亲掐断了来电。

  回程的路途遥远,丁小野的车还未开出乡道,便见数辆小车迎面而来。当时天色已晚,这样偏僻的地方原本通行的车辆就不多,何况这些车虽挂着普通牌照,但车型接近,一辆紧跟一辆,仿佛借着夜色直扑某处。

  丁小野心知有异,第一时间想到给父亲打电话示警。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父亲的电话竟然处于占线状态。丁小野猜到了什么,一阵绝望。

  他幼年时多次随父亲到此,因而颇为熟悉这一带的路况,当即抄了条小路,赶在车队到前折返,想要助父亲逃脱。

  崔克俭藏身之处两公里内有一条国道、两条省道,通往这些大路的小径更是通达,这也是他选择此处的原因。丁小野赶到时,崔克俭的电话尚有余温。他抢过电话,当即取出电池,折断SIM卡,将剩余的电话残骸狠狠地砸向墙角。崔克俭也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咬了咬牙,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段静琳是崔克俭除了小野妈妈以外唯一上心过的女人。他当初垂怜于她,无非是因为她神似小野妈妈年轻时的容貌。小野妈妈久于病榻,段静琳无意中给了崔克俭抚慰。他们之间虽未必如少年夫妻那般情重,但他自认待她不薄,甚至也厚待了崔嫣。出事后,他怀疑过、迁怒过这个女人。段静琳发了无数条信息想要确认他的安全,也打过无数次电话,崔克俭从未给过任何回应。然而从内心深处,他从未相信过这个女人会一心置他于死地,也不信这些年的恩情没有半点是真。

  他接了那个电话,也只是想把这个当作自己和段静琳最后的了断。段静琳哭得撕心裂肺,崔克俭并未提及自己身在何处,只说尚且平安,让她今后自己好好过日子。

  事态容不得他们多想,此地也再不可逗留。崔克俭上了丁小野的车,按照事先设计过的逃亡路线,试图在警方车队到来之前逃出重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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