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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我来是想告诉你,答应你的事我只能做到这里,你自求多福。”说到这里,丁小野反而冷静了下来,又回到了崔嫣熟悉的模样,克制而漠然。

  崔嫣满心懊悔,有些恨自己的自私。那时她被逼昏头了,狗急跳墙一般什么都做得出来。她明知丁小野的处境,怎么还能要求他为她做那些事?看他现在的样子,恐怕心里对封澜是动了真格,才会进退两难。当初若不是她苦苦哀求,以丁小野的个性,绝不会任由事态发展到这种境地。

  然而正是这样,崔嫣才更深知丁小野的好。他过去也如此,利齿和尖爪背后住着的那个灵魂比谁都柔软。在母亲面前,他是个好儿子,对待父亲……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面对过去不被人看得起的崔嫣母女,他也总存着悲悯。然而谁来怜悯他呢?他没有想要去伤害任何一个人,却阴差阳错地被逼到如今的境地。过去崔嫣从不认为丁小野和封澜之间真的存在可能,但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在崔嫣心里,丁小野配得上封澜。

  “撇开我求你的事不提,你喜欢封澜,她也喜欢你,这多难得。我认识的你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

  “那是以前!”

  “在我看来你本来就没做错什么。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对你一点都不公平!”焦灼中,崔嫣忽然抓住丁小野的手,恳求道,“你跟我去找曾斐吧,把事情对他说清楚,说不定他会想到办法。”

  丁小野冷冷地抽回自己的手,在崔嫣心里,曾斐就是她的天,是她无所不能的后盾,可在他看来,曾斐只是个浑蛋。

  “他要怎么帮我,他害得我还不够?”

  “他也是尽他的职责!”崔嫣不是不能理解丁小野的恨,然而曾斐也有他的立场,她夹在中间,这是个难结的结。

  “是,他是正义的。我爸是咎由自取!”丁小野的话像冰凌一样冷而锐,“所以我没想过找他麻烦,但这也不妨碍我看不起他当初的手段。我不会求他的,他也帮不了我。”

  崔嫣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依然忍不住灰心难过。往后丁小野该怎么办?

  丁小野似乎已言尽于此,临别前他犹豫了片刻,又说了一句:“如果封澜最后还是选择了曾斐,希望……你不要记恨她。他们才是更合适的一对,你我心里有数。”

  崔嫣不知说什么好,他果然爱封澜,到这时心里惦记的还是她。

  她张开嘴,又悄然闭上了。丁小野敏锐地察觉到她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回头一看,他身后几十米开外的巷子口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辆深灰色的车,随即车门开了,曾斐从车里走了出来。

  曾斐一步步朝他们走近,不紧不慢。崔嫣的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结果问出这句话的反而是曾斐。他站在他们几步开外问崔嫣:“怎么跑这儿来了?”

  曾斐语气温和,一如他想要扮演的“慈祥”的长辈角色,也并没有刻意打量丁小野。片刻之间,崔嫣的脑子转了好几遍。

  她说:“我为什么不能到这儿来?你不是让我找个合适的小男朋友吗?一天还不到,说话就不算了?”

  只有这个能解释她和“萍水相逢”的丁小野站在这个冷清的巷口窃窃私语。

  “你找的就是他?”曾斐仿佛这才留意到丁小野的存在,不动声色道。

  “不行吗?我喜欢他,是我主动约他的。”崔嫣有意无意地往前挪了一步,挡在了曾斐和丁小野之间。她侧身对丁小野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先走好吗?我会给你打电话。”

  丁小野冷眼瞧着曾斐。早在封澜的餐厅,他们已打过几回照面,然而曾斐并未把一个男服务生看在眼里。他不记得丁小野了,这不奇怪,过去的他们从未真正见过面。在曾斐无耻地利用一个女人达到他目的的时候,崔克俭正因为丁小野妈妈的病在医院流连。

  丁小野第一次记住曾斐的脸是在当地的法制新闻里,他面对记者的话筒就本次抓捕的大获全胜侃侃而谈,平静的面孔背后难掩得色。

  那时崔克俭深陷逃亡之中。丁小野忘不了他爸爸盯着电视时紧攥着的拳头和青筋暴露的手背,他说:“我早该处理掉他的,如果不是静琳……”

  所有的懊悔最后都化作了一声长叹。那个时候崔克俭心知自己气数已尽,就算躲过一死,今生也难东山再起。他给了唯一的儿子最后一条退路——一个全新的身份。即使他从不把儿子卷进自己的“生意”,但他已记不清自己得罪过什么人,谁又会落井下石。失去了他的庇荫,儿子就算陷入困境,也不至于走投无路。

  丁小野记得很清楚,那场采访时长近一分半钟,那个被小崔嫣提起过的名字,那张年轻却踌躇满志的警察面孔,他一刻也未曾忘记。

  丁小野没有骗崔嫣,他确实没想过复仇,他父亲罪有应得,值得那样的下场。他不会用一场罪孽偿还另一场罪孽,但是这不代表着从内心深处他没有恨过这个叫“曾斐”的男人。或许曾斐也恨他,曾斐负责抓捕崔克俭的同事里有一个再也没能回来,他一定也把这笔账算在了丁小野的头上。如果曾斐曾见过丁小野的脸,只能是七年前通缉令上一张青涩的面孔,那张面孔的主人叫“崔霆”。

  如同丁小野所料,曾斐没有立刻发觉他的身份。他在察尔德尼的生活如山中一梦,世间七年已是很长的一段光阴。等他回到熟悉的城市,曾斐已不是警察,生活依旧滋润,恬不知耻地收留了崔嫣,借此弥补他心中的亏欠。更意想不到的是,他们之间还多了一个封澜。

  想到封澜,丁小野似乎被人在心里挠了一爪子。崔嫣说他疯了才离开察尔德尼,也许他留在那里,娶了阿穆瑟,余生放马牧羊,永远不会有人再记起他曾经的名字、经历什么,那样他就能像爸爸所期盼的那样重新活过。可他再也忍受不了那样的日子,哪怕察尔德尼好得让人心醉,留在那里的丁小野只是个无主的孤魂。没人记得他,他也在逐渐忘记拥有过的一切,爱,还有恨。逃亡对隐姓埋名七年的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就像时间对他失去了意义一样。他一天比一天更想回去看看妈妈的坟墓,想在爸爸死去的地方遥遥地陪他喝一杯酒,想在人群中穿行,做一份平凡哪怕是卑微的工作,每天醒来看到一张张陌生的、不一样的面孔。

  直到他遇上了封澜,一脚踏进她织就的密网。网里有她的可笑、痴缠、甜蜜、期盼、风干在脸颊的泪、“COCO小姐”咄咄逼人的香味,还有她柔软的身躯和嘴唇。丁小野凝固了一般的时间在封澜那里不但解了封,每一分每一秒反而变得弥足珍贵。

  崔嫣让他走,不只是担心他,更担心曾斐。

  丁小野不怕曾斐,曾经不怕。他不主动招惹这个人,若曾斐有心相逼,大不了鱼死网破。他不在乎自己会落到什么下场,在那七年里,更坏的情境他都已在心里预演过无数回。然而,当曾斐刚才靠近他,用看似不经意的眼神默默地审视他,丁小野第一次感觉到畏惧。他畏惧也是因为封澜,她的世界铺满阳光和鲜花,如果有一天她惊觉错爱过的男人是那样不堪,会难过成什么样子?她会恨他,厌恶他,害怕他?

  心动常常是痛了才发觉。

  丁小野朝崔嫣点点头,转身就走。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崔嫣问曾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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