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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韩述活到这么大,都还没有如此见不得光,他觉得自己已经隐藏得很好,至少她从来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若即若离的一辆车,还有车里的一个人,但是半个月后的一天,他再次停在她住处附近哪个小商店,等待她下班后经过他的车旁,实在无聊,他就摇下车窗,对小商店的店主说了句:“麻烦给我一瓶牛奶。”

  五十来岁的店主将牛奶的瓶子从车窗递进去时,居然狐疑地对韩述说了句:“年轻人,你每隔几天换着车停在这里,就为了喝牛奶?”

  韩述彼时刚抿了一口,差点被这句话吓得呛到,他以前怎么不知道,人民群众的警惕性已经变得如此之高。他三口五口地把牛奶灌进肚子里,飞快地还给店主瓶子,搓着自己的脸颊笑,“是啊,以前没有人夸过你的牛奶特别好吗。”

  他摇上车窗后,觉得窘意中有种心慌,连小商店的老板都识破了他,谢桔年真的从头到尾浑然不知?他自以为的隐秘只不过是皇帝的新衣?究竟基于什么心理,她才能视而不见地每天跟他擦肩而过,连眼眸的余光都没有扫向他一眼。他总是努力记起她的一些小细节,但是差点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谢桔年,即使十一年前也没有。

  商店老板无心的一句话打碎了韩述一段时间来自得其乐的荒唐行径,被他塞到汽车座椅底下的理智终于冒出来问他:韩述,你想干什么?

  没错,他究竟想干什么?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跟着她有何意义,不管多久,他始终没有办法提起勇气上前说一句:原谅我。但是说了又能如何呢?时间它看不见摸不着,但绝对不是虚无的存在,十一年是一道天堑,没有人能够若无其事地跨过去。不管他怀着什么心理,不管这一次的重逢唤醒了过去多少的恩怨,他和谢桔年,生活在不同的轨道上,他没有办法改变什么,也不能为她做什么,谁也不能拯救谁的生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无能为力。事实上,他和他等待着的人,只不过是陌生人。

  韩述对自己说,我就是看看,随便看看。看她过得怎么样,现在已经看到了,满意了,就该走了。没有比这更好的一个出路了,十一年都过去了,一辈子还过不去吗?梦里的就留在梦里,现实中,就相忘于这城市的浮云中吧。

  再看一眼,我就离开。

  这一天恰是周末,谢桔年回来的时间比往时要晚一些,她依旧背着大大的包,不疾不徐地踩着蚂蚁。好了,到此为止,该走了,待会给朱小北打个电话,一起去喝点东西。

  韩述发动了引擎,这一次,他忽然希望谢桔年这个女人变得像小商店老板一样双眼雪亮。但是她没有,她手里拎着的一个满满的超市购物袋里不留心掉落了一包东西,走在她身边的一个小女孩捡了起来,朝天空看了一眼,抱怨着说,“你就不能小心点?”

  桔年漫不经心地把东西又塞回原来的地方,顺手揽住了哪个女孩,“回家想吃什么?”

  女孩十来岁模样,身穿蓝白色校服,扎起的马尾长度及腰,面容清丽。

  韩述额头的青筋猛然跳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度可怕的念头。

  上部 第九章 韩述,这是我的事!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空气中有种洒水车过去后湿漉漉的味道,风若有若无的,这些跟韩述的理想境界又相去不远了,别致的茶餐厅里,柠檬茶的味道一如既往的好,餐厅小妹的笑容清甜,可是今天的韩述却不解风情。他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的,双腿抵在有些狭窄的桌底下,不可抑制地抖。

  韩述竭力不去想刚才那对于他而言犹如原子弹爆发的一幕,没有什么孩子,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他不停地用手里的吸管戳着杯里的柠檬切片,嫩黄的新鲜果肉里还带着好几颗子,可怕的是,就这么一个“子”字,又让他联想到了“孩子”这个词组,想像力真是个恐怖的东西。孩子孩子孩子……好像有人在他耳边不停地念着这个紧箍咒。那个女孩――韩述之前盼望着她只不过是邻居家的小妹,或许就是小商店主人的小女儿,可是,他明明看见她跟谢桔年一道进了院子里的破铁门,整整一个小时,都没有再出现。

  在等待的过程中,韩述可耻地利用职务之便打电话给谢桔年所在社区的居委会,以协助调查为由查询她的所有情况,居委会值班的阿姨配合程度之高超乎了他的想象,甚至都没有细问韩述是那个检察院,为什么案子而来,就竹筒倒豆子地把她所知道的关于谢桔年的一切娓娓道来,还自行添加了不少办案需要之外的内容。

  正是由于这个阿姨的热心,韩述现在所知道至少包括了以下内容:谢桔年现在婚姻状态一栏显示单身,差不多八年前回到这里租房子,换过好几次工作,最长久的就是在目前这个布艺店上班,已经差不多干了四年,从小店员做到了店长,也算不容易。她的日常作息时间跟韩述自己摸到的相差无几,没有什么交往特别密切的朋友,没有亲戚往来,也没有关系特别亲密的男人出现在她住处附近,带着一个女孩生活,女孩今年十岁,在附近的小学读四年级,孩子跟她姓谢,叫她姑姑,户籍却不跟她在一起。

  据桔年自己说,这是她一个堂兄的小孩,堂兄常年居无定所,所以孩子暂时由她代为照顾,这个“暂时”到目前为止时间已经不短,附近的老住户都知道,她刚搬过来没过久,身边就出现了这个当时才学走路的小娃娃,而且她口里的堂兄基本上没有人见过。居委会阿姨略带神秘地告诉电话另一头的韩述,“要不是她年纪轻,很多人都会以为那女孩是她自己生的,哪有父母从来不关心自己的小孩,连探望都很少,那个堂兄谁知道存不存在。”

  发现韩述这边良久沉默之后,热心公益的老阿姨关切地询问:“检察官同志,桔年她是不是又犯了什么事?我们是知道她有过案底的,对她也一直比较关注。不过她在附近住了那么久,看起来一直都是安分守己,虽说不太爱跟人往来,但是和邻居什么的都处得很好,房东也说看不出她是坐过牢的人。不过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对了,听说最近有一个年轻男人,老是开着车在她住的地方转悠,非常可疑,我们会注意的,要是需要协助,我们一定会把她的行动及时汇报。”

  居委会阿姨把谢桔年当成一个潜在罪犯的口气,犹如有人在韩述脸上狠狠地掴了一掌,让他心里极度不是滋味,几乎都忘了分明是他自己打着让居委会协助调查的名义,不光彩地窥探她的隐私。他高度赞扬了老阿姨的“法制观念”,挂了电话,愈发的心乱如麻,他知道的事实每多一些,离她越近,就越觉得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韩述用握过冰冻的茶杯,因此有些凉意的手指触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感觉那里的皮肤,还有皮肤下的血肉,血肉里流淌的热的液体,那女孩也应该是这样温热的,一如他血肉的复制,这个念头足以让韩述大脑死机,哭也哭不出来,笑又觉得牵强,惊恐也无处诉说。他今年二十九岁,距离而立之年还有几个月,爱疯爱玩爱热闹爱自由爱享受,尽管也想过该找人结婚,但是家的概念和责任两个字对于他来说还很淡薄,也许潜意识里,他还把自己当成一个大男孩。可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犹如那咤一样踩着风火轮横空出世,怎能不惊得他三魂六魄离位。

  谢桔年是不是孩子的妈妈,如果是,孩子的爸爸是谁,是他的可能性有多大?就算是万分之一的几率都足以让韩述坐立不安,何况,这个几率绝对绝对不止万分之一,他自己心里有数。

  “你看什么,杯里有怪兽?”朱小北带着笑意的声音让韩述吓了一跳,她拉开凳子坐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出门的时候太匆忙,她的发梢有一点点小凌乱,可是韩述没有心情嘲笑她,就像一个得了绝症的人没有心思嘲笑一个面瘫患者。

  “我以为你会说一两句诸如‘我更喜欢你打招呼的时候跟我说你好’之类的话。”朱小北说完,发现韩述依旧不语,他今天看起来确实有些怪,“韩述,你受什么打击了,说来听听?”一个好的女朋友就应该这么善解人意。

  韩述低下了头去,看起来很是困扰,然而当他终于注视着朱小北,双手紧紧交握着,朱小北意识到,可能真是出了什么事。

  “小北,我想我这边出了点状况。”

  “哈哈,韩述,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你的前任女朋友怀孕了,小孩已经一个月了吧。”朱小北试图化解一下有些凝重的氛围,她和韩述的相处始终是轻松而愉悦的,眼前这个样子让她很不习惯,然而这句玩笑话说出了口,韩述的脸顿时煞白。

  “呃,看起来你今天不太认同我的幽默感。”朱小北干笑两声,“我收回刚才的话,说吧,韩述,我做好了心理准备。”

  韩述深深吸了口气,勾了勾手指,暗示朱小北凑过来一些,朱小北配合地侧耳倾听。只见韩述压低了声音,艰难地说道:“小北,我想我真的有孩子了,不……不过,不是一个月,是十岁……”

  朱小北听完,呆了三秒,看了一眼韩述,缓缓把背靠椅背,“孩子……十岁?”她半眯着一只眼睛,半侧着头,双唇保持着微张的弧度,用一种怀疑而恐怖的眼神再看了看自己对面的人。但是她的惊恐并非源于“孩子”这个事实,而是由于韩述,她的男朋友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对不起,我知道这很难置信,相信我,我也惊呆了,但我不是开玩笑,小北,我是认真的,我可能有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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