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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向远对自己说,他都是一个将死的人了,何苦跟他计较呢,听着就罢了。可是今时今刻,她偏偏咽不下这一口气,多少怨忿都在这一刹那堆上心头。叶昀怎么样是一回事,但是从叶秉林嘴里说出来又是一回事。向远不信叶秉林直到现在才看出叶昀小心思,否则当年他们父子的一场争吵为的又是什么。叶秉林是一手把向远拉近江源的人,没有他,也许向远会是沈居安手下的一个打工皇帝,但是叶秉林用“恩情”两个字留下了她,之后又极力地促成大儿子叶骞泽和她的婚事。

  很多事情向远不愿意说,可是不代表她不知道,叶骞泽一向优柔寡断,当时心里又摇摆不定,如果没有老父在后面推一把,他未必会在那个关键的时候义无反顾地求婚。这也就罢了,是向远心甘情愿将身嫁与,她摆脱不了那晚月光的诱惑,与旁人无尤。也正是如此,这些年来,她竭力扮演好叶骞泽的妻子,叶家的儿媳妇这一个角色,她如叶家人所愿,一次次把公司从危难中引向正轨,她用一个女人最好的时间换来江源无比风光的今天,自己一个人形影相吊。叶骞泽不是她的丈夫,江源才是!这些年维持着公司,维持着这个家的人不姓叶,姓向。

  现在好了,大儿子也许回不来了,老爷子说,这样吧,小儿子对你也一直有心……谁说他老糊涂了,他一点也不糊涂,他要用同样的方式把她一辈子拴在叶家,为他们卖命,没有异心,永不超生,这真是一把再精明不过的如意算盘。

  向远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恨“叶家”这两个字,见鬼的叶家,她诅咒它,在“叶家”看来,她是什么?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工具,一个被感情奴役的工具。

  向远不知道自己的恨意有没有赤裸裸地写在脸上,但她不在乎,她再度俯下身,无比讥诮地问,“您就这么纵容自己的媳妇和儿子兄嫂乱伦,为了公司,您老人家也真不容易啊。可是,您怎么能肯定我跟叶昀也有了一腿,就再不会对叶家有二心?假如我要把江源收入囊中,您就算有十几个儿子排着队献身,也一点用都没有。”

  “……你……你不会的……”叶秉林气若游丝。

  “我会!”向远咬牙,贴近老人的耳朵低语道,“您真信任我,我很感动,但是,假如我告诉您,是我让人撕了您那宝贝大儿子的票,您还会不会继续相信?”

  她说完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自己也觉得有几分凄凉。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可人人都爱王八蛋,到死都放不下它!

  叶秉林的眼睛骤然睁大,死死地看着向远,喘气如同风箱。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有一滴混浊的泪水悄然从眼角滴落,那目光中有惊愕,有仇恨,有恍然,渐渐地竟然变得柔和,仿佛带着悲悯。

  向远仿佛在自言自语,“到了现在,我觉得够了,什么都够了。如果您还有力气,就留着,说不定还能等到看我的报应。”

  叶秉林徒劳地张嘴,最后放弃了发声,颤动着一直还插着点滴管的手,从枕下摸索出纸笔——他发病过几次,严重的时候嘴歪眼斜,只能用手指夹着笔僵硬地写下自己想说的话。

  向远冷眼旁观,看他艰难地在纸上涂划,每写一笔,都如同爬一座山。

  他停下手的时候,向远仔细端详了几眼,她以为叶秉林会诅咒她这个杀子仇人,但是那纸上歪歪斜斜地只有几个大字,“我想你幸福。”

  向远愣了一下,酸楚不期而至,她说,“我怎么还会幸福?”

  叶秉林摇头再摇头,继续费力地移动着拿笔的手,写完之后,他的呼吸如同长叹,但还是缓慢而坚决地把那张纸塞到向远的手里。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这就是老人要给她的话。

  向远喃喃重复着这句话,老爷子居然没有恨她,他是真的勘透了,也放下了,可是生命也走到了最后一程,像她这样,如何想放就放,除了那些执念,她一无所有,一旦放下,情何以堪?

  整个上午,叶秉林的那句话都在向远心中徘徊不去,她很难相信叶秉林在知道真相后,对自己竟然没有仇恨,只有怜悯。他说出关于叶昀的那番话,真的只是为了成全她的孤单和小儿子叶昀的一颗心,再没有别的企图?放下……放下……她还有资格“万般自在”吗?

  回到办公室不久,手机响了一声,还来不及接,铃声就嘎然而止。向远起初以为是叶昀,他最喜欢来这套了,一拨通就按掉,骗她打过去,问他有什么事,他就说自己没打电话,按错了键而已,但是往往说很久都不肯挂断。

  不是叶昀,而是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大概又是六合彩之类的东西,向远没有在意,谁知过了几十秒,电话又再次响了起来,还是相同的号码。

  这一次向远接了起来。

  “喂,我是向远,您哪位?”

  另一端没有声音,向远皱眉,正待放弃,几近低不可闻的哭泣声传来,向远愕然,但很快反应了过来,“向遥,你是不是向遥?哭什么?说话啊!”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哭。

  向远已经可以从声音断定是向遥。向遥很久很久都没有给她打电话了,这几年来,向远想要知道这个妹妹的近况,不得不靠人专门在暗地里观察打听,每个月一次,知道她平安,向远才能放心。虽然一直反对向遥在生活极度不稳定的情况下要孩子,但是在照片里看着向遥的肚子一天天的隆了起来,向远心中并不是没有感触,她自己这辈子大概是和自己的孩子没有缘分了,但向遥可以,她甚至想过,等到向遥做了妈妈,性格也许会变得更成熟和平和,那么,姐妹俩的关系也许还有改善的一天。但是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向远想不出向遥会为了什么打电话给她,而且还哭得这样伤心。

  “先别顾着哭,给我说话!”向远担心出事,差点就沉不住气。

  谢天谢地,对方总算有了回应,那哭声却没有停止,“……向远,怎么办,出事了,怎么办……”

  向远按捺住自己的焦虑,“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把话说清楚。”

  “我们……我们杀了人,他死了……我很害怕……”向遥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还没有从噩梦中回过神来,带着惊魂未定的战栗。

  向远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你们’是谁,你和滕俊?‘他’又是谁……向遥,你先别哭,慢慢说啊。”

  “他是阿俊的一个朋友,以前阿俊和他在一条船上做过事,不知道前几年犯了什么事,逃去泰国躲了几年,前一阵子回来了,阿俊收留了他,让他暂时在我们住的地方躲一躲……阿俊一向对朋友很好,我也没有办法,可是,那个人他是禽兽……昨天中午,阿俊出去买东西,他……他竟然对我动手动脚,连一个孕妇都不放过,简直不是人……”向遥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向远也呆住了,滕俊的朋友、过去在一条船上做事、几年前犯事出逃、最近刚出现、昨天中午出了事……她握紧了电话,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向远,你告诉我,那个‘他’是不是姓陈,叫陈杰?”

  “我不知道,应该是……阿俊叫他‘杰哥’……我一个人在家,他那个样子,我很害怕……我跟他说了不要,不要,我肚子里还有孩子,可他不管……我叫了。他压在我身上,死死地捂住我的嘴巴,我以为我会死。我真的以为我会死……”向遥说起这可怕的一幕,连声音都失控了,尖锐得刺耳,“后来阿俊回来了……阿俊气疯了,他抓起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用力地朝那个人后脑勺砸了一下……那个人流了好多血,他跌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可阿俊还继续砸,继续砸,砸到他的整张脸血肉模糊的,我说,阿俊住手啊,你会打死他的……可是阿俊不听,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一直砸一直砸。最后……那个禽兽真的死了,他死了……向远,阿俊都是为了我,那个人死有余辜,可是警察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一定要走,你帮帮我,帮帮我们……”

  向遥说得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可是向远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是滕俊杀了陈杰。正好可以解释了陈杰的失约。这不是冤孽是什么?报应来得如此之快,可是为什么要挑上向遥?向远想说的是,她和向遥并不是什么好姐妹,早就桥归桥路归路,要惩罚也不应该轮到向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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