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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向远听他说完,忽然不笑了,转过头去专心注视着前方的路口,双唇紧抿。

  “他是个孩子,喜欢了,就藏不住,别的什么都没考虑。他未必知道你并不赞成他和向遥的事,所以那天婚礼上……我就这么个堂弟……总之我会对他说,他和向遥不合适。”滕云说。

  “不,不用。”向远摇头,“现在看,这件事错的人是我,一开始我就不应该当面阻止向遥和滕俊在一起。她一心跟我对着干,我越不让她干的事,她就偏要干给我看,我反对什么,她就喜欢什么。如果当初我放任不管,也许他们反而成不了。说实话,你弟弟未必是向遥喜欢的那种人,她新鲜感一过,这件事也就过了。现在到了这一步,反而像是我推了他们一把,你这个时候如果也插手,他们就更认为自己是罗密欧和朱丽叶了。”

  滕云很少看见向远脸上有这样的懊恼之色,他苦笑道:“阿俊那孩子头脑简单,但是对向遥倒像是认真的。可他配不上向遥,我知道。”

  向远看了滕云一眼,淡淡地说:“你何必说这些?我当然知道错不在他,更不在你……滕云,说实话,你心里也觉得我太过势利,不近人情是吧。随你们怎么想。”

  “我怎么想重要吗?”

  此时车子已经到了滕云的住处门口,向远熄了火,末了,在滕云下车前还是叹了口气,“你弟弟是个老实人,我看得出来。滕云,我并不是看不起他,可向遥这个人情绪化,头脑一发热,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始终不赞成她和滕俊走到一起,不是针对滕俊,而是我的一点私心,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我希望她今后的路能够走得安稳一点,生活得好一点,你明白吗?”

  她说着,又自嘲地笑了一声,“现在说这个都没有意义了,我再做棒打鸳鸯的恶人,说不定她会明天结婚给我看。还是顺其自然吧,还真说不定,到头来,我们会成了亲家。”

  第三十一章 罗密欧与朱丽叶

  在长她六岁的姐姐面前,向遥稚嫩得如此可怜,以至于向远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那点欲说还休的心思看得一览无余。

  那天,滕俊上早班。上班的时间过去了一会儿,公司大门进出的人渐渐稀少,他见无事,便拿着扫帚将附近的落叶扫作一堆。

  门口一带是门卫的管辖范围,但公司是有专职的清洁工人的,和他同时值班的一个巡逻保卫从他身边走过,说了句:“你没事扫它干吗,上头给你发双份工资了?”

  滕俊答道:“闲着也是闲着。”

  他干得很认真,就连墙角的缝隙里也细细地扫过一轮,半片叶子也没有放过。其实做这些的时候滕俊心里没想那么多,从小他就是个勤劳的孩子,上头有几个姐姐,年纪比他大不少,早早就嫁了出去,跟着他父母一起生活的堂兄滕云又一直在外面读书,父母都老了,他是他们身边唯一的儿子,那么多农活,他不干谁干,都习惯了。

  滕俊十八岁进了部队,他操练勤奋,干活儿跑腿儿都积极,加上模样端正,性格忠厚,几次救灾抢险都立了功,很得长官的喜欢。但是,因为他在军中没有任何关系,到了该退伍的时候,只得领了那一两万元的补贴,老老实实被发配原籍。他也没有什么怨言,自己本来就是个农村孩子,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天经地义。他把在部队三年换来的钱全部交给了父母,自己只留下四百块,买了一张火车票,到G市投奔堂兄滕云。

  滕俊崇拜滕云,他觉得滕云比自己有出息得多,有滕云在外面打拼,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已经足够衣食无忧。滕俊之所以来到G市,除了兄弟俩在一起有个依靠,更重要的是想真正见识见识大城市的生活。在所谓的沿海窗口驻守了几年,实际上他走出军营的次数用一只手的手指头都数得完。

  他自知没有什么文化,干不了轻松的活儿,所以,当滕云问他,愿不愿意到江源来做个保安,他就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在江源的日子,滕俊领着一千块上下的工资,每周上两天夜班、四天白班,住在单身宿舍,觉得无比满足。更重要的是,他在这里遇到了全世界最美丽的女孩,她笑的时候,滕俊觉得自己不善音律的心中有只小鸟在唱着歌。他从没有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只要能让他一直这么快乐,一直留在那个女孩身边,用什么他都不换。

  滕俊除了对向遥百依百顺,还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他珍惜这份工作,所以就想做得更好,何况滕云也吩咐过他,要本分做人,勤奋做事。他经常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别人让他帮什么忙,只要力所能及,他很少拒绝。遇到无赖的同事,见他好说话,屡屡把大夜班拿来跟他换,或者干脆让他无条件顶班,他也很少吭声。为此,向遥为他抱过很多次的不平,恨铁不成钢的时候,就会指着他的脑门骂他是猪。滕俊不但不气恼,反倒觉得向遥是在关心他,心里跟泡在蜜糖水里一般地甜。

  其实,滕俊也注意到了,虽然向遥跟他一样,也是个小小员工,但她脾气火暴,她冲着那些欺负滕俊的人发火的时候,那些老油条竟然一个也出不了声。然而当向遥不在,一个班里的其他保卫对滕俊的敌意却变本加厉,也许滕俊的勤劳搅乱了其他人原本固有的工作模式。他只想好好做事,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苦干会让人觉得不自在,又或许,别的人因为向遥和他特别亲厚的关系而对他越发反感,花骨朵一般娇滴滴的女孩子,又是公司的皇亲贵戚,凭什么看上个一无所有的小保安?在这样的环境下,滕俊越出力越不讨好,他的认真肯干成了爱表现、爱出风头,就连无怨无悔为同事顶班、脏活累活自己抢着干也成了假惺惺。

  滕俊老实,但他不傻,别人的复杂眼神他并非看不懂,尤其是他和向遥站在一起的时候,那些闲言碎语就像春天最惹人厌的毛毛雨,你搞不清楚它从哪个方向来的,但它无处不在,冷飕飕的,逼人而来,不知不觉就被它打湿了。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滕俊才第一次清楚感觉到,人和人之间是分等级的,就像公司里的固定工和临时工、本地人和外地人、脑力活儿和体力活儿——就像向遥和他。并且,他惊讶而难过地发现,不管在哪一种关系中,他原来都处在最底层!而且,仿佛每一个人都在提醒着他,不同等级的人在一起是不合理的,不应该的。

  向遥也是这么想的吗?滕俊不得而知,这个美丽的女孩就像他抬头仰望的一朵云,让他心而往之,却变幻无常。从一开始,滕俊就不知道向遥为什么会主动帮他说话,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跟自己走得那么近,不知道她为什么可以很长一段时间不理会他,又突发奇想地牵着他的手一起出现在她姐姐的婚礼上,不知道为什么在他以为自己终于赢得了女孩的心而欣喜若狂之后,她却一再地若即若离。难道,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她是向总的妹妹,而他只是个小小的门卫?

  滕俊很少心事重重,这一天,他把面积不大的一块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用了比往常多两倍的时间,刚放下扫帚,就听到门卫班的班长远远地跑了过来,说:“滕俊,人事部让你去一下,有事!”

  滕俊的心咯噔一下,如失控的电梯急速下跌。他来到江源两年多,只去过一次人事部的办公室,那还是报到的第一天,滕云带着他去办手续。不仅是他,所有的一线工人和他们这些小门卫,都很少有机会到那些办公室去,有什么事,上头一般会交代到班长那一层。他这样的小兵,无缘无故被请到人事部往往只有一个理由——被辞退了。

  “快去啊,磨蹭什么?”班长在催促着。

  滕俊心里又慌又懊恼,他记起来了,他唯一的一次上班时间违反规定,是因为向遥想看他比画手技。他以为那个时间没有什么人看见,又盼望着向遥能够高兴,也就没顾上自己还在执勤,结果向遥是笑了,可哪想得到偏偏让向远看见了。

  滕俊怕向远,很怕。其实大多数员工对向远这个时常面带笑容,很少发脾气的女主管都心存敬畏。向远很容易给人一种感觉,她不轻易动怒,很少与人为难,不是因为不敢或者好欺负,而是因为她不想,人们心里仿佛都有一种共识:假如向远一旦发难,那后果绝对比被叶秉文大骂一场要严重得多。

  向远含笑的嘴角和冷冷审视的神情,滕俊至今记忆犹新,每次想到都有种无处容身的慌张。一定是向远对他不满意,她不喜欢他和向遥在一起,所以要炒他的鱿鱼,一定是!

  他不想离开这里。他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害怕挪根,最重要的是,向遥虽然对他忽冷忽热,但是他守在门口,至少可以看见她,对她微笑。滕俊想冲回执勤的小房间给堂兄打电话,谁都知道滕云是向远的得力助手,堂兄会帮他说话的。

  可是班长不耐烦了,“用不用我八抬大轿请你上去?你们这些外地佬,别给我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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