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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都说经营之道,在于“开源节流”,江源之所以能存活至今,全赖近二十年的好信誉打下的良好市场基础。江源的产品,搁在哪里都是信得过的品牌。叶秉林为人爽朗,交际广泛,许多大的建筑企业老总都是他的朋友,可他太过耿直,始终难以接受信誉、质量和交情已经不是在大工程中中标的关键。江源的产品再好,好不过大型建筑企业自有建材供应系统的内部关系,好不过省内小厂的低价高回扣策略,更难以打通建材招标市场那看不见的条条门路。

  向远参与的第一次江源管理人员例会上,叶秉文就当着众人的面毫不客气地说,现在的江源从内到外只能用四个字形容:一塌糊涂!

  当时叶秉林重病在床,清醒时嘱令由生产厂长提拔上来的李助理分管生产安全和质量,叶秉文照例掌管财务大权,兼管市场,而叶骞泽则暂管理行政和人事。叶骞泽虽在从商方面一直心不在焉,但他也是个明白人,江源的现状他心里有数,然而明白是一回事,被自己的叔叔当着众人的面全盘否定了父亲的成绩又是另外一回事。向远坐在会议室很偏僻的角落,看着叶骞泽双唇紧闭,面容漠然地坐在位置上,手里把玩着一支黑色签字笔。她知道他心里必定起伏难静,他的心越乱,手中的笔转得就越快。叶秉文的话虽刻薄,然而句句不假,叶骞泽这个时候就算拍案而起,又有何意义?

  叶秉文说到从财务报表上呈现出来的应收账款催收不力和销售额锐减,直指市场部销售人员全无头脑。向远的顶头上司,那个学校教马哲出身的中年男人在一旁唯唯诺诺,汗流不止。会后他组织本部门各大区经理召开部门小会,苦苦商量对策以息上怒,要求总结不足,广泛借鉴。在座的区域经理各抒己见,泛泛而谈,轮到向远的时候,她只是说了句:“借鉴什么,借五十万去输牌?”

  叶秉文除了作为江源的财务总监外,另一个身份是公司控股的旗下一个投资公司——广利的董事长,关于那五十万,在江源早已不是秘密,私下议论纷纷的人多的是,但初来乍到、一直谨言慎行的向远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还是吓得她的顶头上司在隆冬之际汗流如注。他隐约知道向远和叶家关系非浅,具体什么来路却不清楚,平时尚且客客气气,此时也不好做声,唯有瞪大了一双眼睛。

  半日不到,向远被“召唤”到总监大人的办公室。隔着厚重的办公桌,叶秉文坐在背光的角落朝她冷笑。

  “我以为你真的可以不动声色,原来不过如此。”

  向远客气地回答:“哪里,我不过就事论事。”她想,江源的信息传播速度远比她想象中的快啊。

  叶秉文的唇再度扬起一个弧度,“人最怕自视过高,你不认同我的作为,那你又能做什么?力挽狂澜?像女超人一样用正义的手段拯救江源于危难中?”

  “不,我是站在晚辈和后进的立场真心想向叶总你学习。听说全国建筑企业交流年会这个月底在昆明召开,叶总手中不是有一张厂家入场券吗?这一次打算准备多少赌资?说不定可以赢回下半年的订单。”

  叶秉文不笑了,褪去笑容的那张脸依旧阴沉,明明是长得好看的一个男人,可那神情,仿佛心中覆满喜阴厌光的青苔。生日那一夜的混乱在他眼里闪回,他克制着。

  “那好,不如我把这张券给你,让我看看,你又能给我病床上那可怜的哥哥带回什么?”

  向远欣然应允,“叶总既然这么安排,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叶秉文沉默地打量了她很久,然后慢条斯理地打开抽屉,拿出那张入场券,将它缓缓推到她面前。

  “你究竟想干什么?”他第一次对这个年轻的女子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向远小心地翻看着入场券,随口反问了一句:“叶总觉得呢?”

  叶秉文目送她转身,不疾不徐地补充了一句:“去云南,可以。不过顺便提醒你一下,你的前任离职之前,西南区今年的业务招待费只剩下四千块了。祝你彩云之南旅途愉快。”

  向远那天离开叶秉文的办公室后,直接到财务部将那可供她支配的四千块业务招待费预支得一分不剩。听说要出差,早已混熟的前台小妹问她需不需要预订飞机票,她有如听到了一个绝妙的冷笑话。最后票是订了,最便宜的普快列车,幸好还有硬座。

  从G市到昆明,中午出发,次日就到,距离会议报到时间正好还有两天,不可去得太早,当然也不可太晚。向远晚上回到住处,行李简单明了得经不起收拾。她想起自己的前任,江源实行市场销售人员费用包干制度,西南区一年的业务招待费含差旅费总共是一万八,那个前任在她接手之前的前八个月就用去了一万四,而整个云南、贵州、川渝市场全年的回款额只有九千块,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个素未谋面的前任西南区销售经理也算是“有才”。她在灯下一张张地看着下午才从财务手中接过的钞票,点钞机验过,然而经过了自己的手才是真的。

  点到第三十七张,手机接到叶骞泽的来电。那天叶叔叔病房外关于那杯水的一席话,也许是话说得太明白,让认识了一辈子的两人为对方的选择悄然寒了心,所以直到向远答应叶秉林的要求进入江源,旧时的好友又成了同事,朝夕相见,面上却也并不太热络。想想也是,叶骞泽家里五口人,除了叶昀,剩下的病的病,弱的弱,公司一大摊子事,他就像被逼着挑上担子往一条不情愿的路上走,她则是初换环境,处处留心,每天有做不完的事,私下的联络越来越少似是免不了的。

  而这天晚上他却在电话那头说:“我在你门外,向远。”

  向远放下了钱去开门。他没想到她住的地方如此开门见山,除了一张凳子就是一张床,走进来的前一刻微微迟疑,向远明白他,笑道:“房东出国一段时间了,再说,现在很少人认为所有的孤男寡女都是干柴烈火。”

  叶骞泽坦然一笑,“我是没有关系,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多注意总是好的。”

  向远明白他的好意,懒得争辩,转身去找水杯,“你随便坐,我给你倒杯水,叶昀常用的杯子没有关系吧。”

  叶骞泽轻轻推开了向远手里的杯子,“不用了,向远。”

  他把手里的一个牛皮纸信封递到她的手里,“拿着,出门在外有用得着钱的地方。”

  向远低低地吹声口哨,将未拆的信封在手里掂了掂,“你把明年的招待费都带来了吧。”

  他说:“去昆明的事我听说了,四千块办不成什么事,别让自己辛苦一场却白跑一趟。本来应该让我二叔给个说法,这样明摆着是刁难,只可惜这几天我爸状况不好,我不希望他为这些事烦心。你先拿去用,如果有需要就跟我说。”

  向远笑嘻嘻地把钱塞到叶骞泽怀里,“用不着这样,一万两万的我自己也有,但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出趟公差,没理由用自己口袋里的钱啊。再说,你给我这些,算是我欠你的,还是欠公司的?”

  “你跟我需要算得那么明白吗?”叶骞泽叹了口气。

  “亲兄弟尚且要明算账,何况是我们?”

  “你这个人……唉,你啊!”

  不知道为什么,叶骞泽无可奈何的责怪让向远心里没来由地划过一阵微薄的喜悦,更甚于她看到钱时的欢欣。

  “你既然知道,就不用再多说了。骞泽,我感激你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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