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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沈居安曾对人说,大多数人都是一根绳子,有的人很短,成本低廉,打几个结,总有用得着的地方;有的人很长,可以用来做很多事情,但是很容易纠结成乱麻似的一团,需要的时候,必须费很大的力气去解开,而且多出来的长度,总觉得多余;当然,有更多人是一根不长不短的绳子,用在合适的地方当然再好不过,然而换个用途,它就成了废品。只有向远,这个人就像一根可以无限拉伸的橡皮绳,你想要多长,她就给你多长,而且永远恰到好处,不会觉得紧绷,当然也没有节余;而与她无关的时候,她会轻轻松松地缩成不起眼的一截,不会缠绕,不必费心,但是你永远不知道她可以伸展到什么程度。

  向远间接地听说过这套“绳子理论”,当着沈居安的面,不经意提起时,她只是笑,说:“我权当沈总是夸我。”

  沈居安亦是微笑,“怎么不是夸?我不过是想说,聪明的人难免失之奸猾,勤勉的人又最怕愚笨,又聪明又勤勉的人不是没有,可大多自命不凡,最难得是机敏而克制,清醒却善决断。”

  向远两手一摊,“我怎么觉得沈总说的这个人是您自己。”

  “这也许是我看重你的原因,向远,可惜你是女人,同样的特质在女人身上却未必是好事。”沈居安意味深长。

  向远说:“没错,女人感情用事。不过在感情的驱使下,她们却可以比男人走得更远。”

  沈居安支着额笑了起来,“你跟章粤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同样的路,如果走到死胡同,她总有办法为自己找到另一个出口,而你会清空前路所有的障碍。”

  向远忽然想起了大醉后的章粤,也许正是因为她看人的独具慧眼,所以不得不一再地为自己寻找出口。然而向远从不在别人夫妻的问题上多言,更重要的是,她听见沈居安说:“不过向远,你这样的人,大可不必让自己走进死胡同,摆在你面前的路有很多条,永凯不失为眼前最好的之一。你未必要在这条路上走到底,前方可以让你大展拳脚的机会还有很多。”

  两个月后,也就是向远到永凯两年零三个月的时候,她正式摆脱助理的身份,擢升为市场开发部专员。永凯是个充满机会、等待能者居之的地方,向远的提拔算不上空前,也未必是绝后,但是,作为一个年轻的女孩,除了自己谁也不靠地迅速走到这一步,难免令人另眼相看。艳羡嫉妒的人不是没有,但真正背后非议的人并不多,其中原因,除了她的努力和成绩有目共睹之外,当然还有赖于她的好人缘,她不跟任何一个人特别亲密,也不与人交恶,那双细长的眼睛着实讨喜,笑起来就像一只无害的狐狸。

  调令下达当天,一群新旧同事闹着让她请客,向远生性节俭,不喜张扬,想着法子推脱,无奈身为半个永凯人的章粤消息灵通,很快就掺和进来,死乞白赖地非让她在“左岸”请大伙撮了一顿。用章粤的话说,看着向远买单时心疼的表情,那种快感是任何美味佳肴都无法取代的。

  向远之前一再强调的改天再聚,不只是缓兵之计,更重要的是那天恰逢叶秉林五十八岁生日。由于并非逢十大寿,叶秉林也没打算大事铺张,不过是邀了至亲好友,在家里聚聚。他让叶昀给向远打了电话,让她到时一定要来吃饭,向远两头为难,最后对叶秉林说明情况,尽可能早地结束了章粤这边的饭局,就直接往叶家赶。

  十月的南国都市,天黑得很晚,向远被章粤灌了两杯,面红耳赤地辞别了一帮同事从“左岸”出来时,方才华灯初上。她坐在计程车上,看见手机上有五个未接电话,之前闹哄哄的都未察觉。来电的号码有两个是叶家的电话,两个是叶昀的手机,还有一个是叶骞泽的。叶昀催她是意料中的事,而骞泽和她,却是许久没有联络。向远并没有回电,对司机说了声:“麻烦快些。”然后便摇下了车窗,初凉的夜风扑打在微烫的脸上,有几分冷冽。

  “左岸”距叶家的路程算不上太远,向远按门铃的时候,心想应该还赶得上在饭桌上向叶叔叔祝寿。门开得很快,站在门口的不是杨阿姨,而是脸色有些惶然的叶昀。

  叶昀看见向远,眼里一喜,然后迅速在玄关处将她扯到一边。向远狐疑,还来不及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屋里就传来碗筷落地的声音和叶秉林的怒声斥责。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向远低声问道。

  叶昀附在她耳边说:“本来吃得好好的,我爸不知道接了谁的一个电话,就开始对二叔大发脾气,好像是说公司账上少了钱……”

  向远知道他口里的二叔就是叶秉文,不知道为什么,知道闯祸的人是他,她竟然无端地松了口气。叶昀催着她进屋去,她却驻足不前。不管里面发生了什么,都是他们叶家的家事,她不确定自己这个时候出现是否恰当。然而屋里的人都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就连叶秉林的呵斥也静止了数秒,然后问了声:“是向远吗?”

  “是我,叶叔叔,不好意思,来晚了。”向远唯有硬着头皮走进去,假装对一地的狼藉,还有在座几人的诡异表情视若无睹。她朝餐桌走去的时候,俯身为蹲在地上忙着收拾残局的杨阿姨捡起了几片玻璃杯残片。片刻停顿间,周围几张表情各异的面孔尽收眼底:叶秉林一脸的盛怒自然不在话下,惯来温柔沉默的叶太太坐在丈夫的身边,一反常态地失魂落魄。骞泽和叶昀的几个堂姑姑也在场,都不约而同地缄默,看见向远走了进来,其中两人低声交谈了两句。只有骞泽站了起来,朝她微微一笑,然而眉目间却也是心事重重。叶灵的病仿佛好了很多,脸颊也比原先丰润了一些,浑然无事地边喝果汁边不时地看着叶骞泽,仿佛周围的一切纷争都与她没有关系。处在风暴中心的叶秉文靠在椅背上玩着手里的车钥匙,依旧一脸的玩世不恭。

  叶秉林看见她,长叹了口气,拍了拍身边的位子,“向远你坐下来,你也来看看,我们老叶家尽出些什么有出息的人。”

  “哥!”叶秉文瞥了向远一眼,挑眉说,“就算有什么事,也没有必要当着外人的面说吧。”

  向远没有出声,好像没有听到叶秉文的话,伸手接过骞泽递过来的一杯水,水是热的,骤然触碰到的指尖却很凉。

  叶秉林冷笑了一声,“亏你说得出口,她是外人,可你干的事又哪点像自家人的作为?一百四十三万,你说一句没了,就没了?如果你不是姓叶,你能这么胆大妄为?”

  叶秉文把手置于桌沿,“大哥,你从商那么多年,也该知道做生意有赚就有赔。没错,我用那九十三万跟对方做那笔油料生意之前,没想到那家伙仗着有个当官的老头子说赖就赖,一转眼人跑到国外就不认账了,但是我的初衷也是为了公司好,生意做成了,公司不也得利吗?”

  叶秉林气不打一处来,“好,你倒成了一心一意为公司谋发展了,那么拿着五十万去赌,输得精光,也是为公司好?你有脸就给我继续说下去。”

  “谁都知道不该赌,可那也得看看跟我赌的都是什么人,那都是我们拓展业务招投标的关键人物,平时就算有心送钱,别人也未必愿意收。大哥,这个世道就是这样,输不起这些钱,就铺不开路子。”

  “你还敢叫我”大哥“?在家里我是你大哥,在公司我才是负责人,你做这些之前就没有想过问问我的意见?”

  “如果我问你,结果会怎么样,大家心知肚明。大哥,我承认江源是你一拳一脚闯下来的,可是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你那套经营的老办法现在还行得通吗?别告诉我你没有意识到我们江源能够承揽到的工程越来越少,何况现在原材料价格一天比一天飙升,那些建筑商、开发商哪一个不是心黑到极点?你老老实实做建材,就算一年忙到头,凭那点利润又能撑多久?公司里几百张嘴嗷嗷地等着饭吃。当初你让我负责广利投资公司这一块,不也是想着要另谋一条出路吗?”

  “可是我指的另一条出路从来不包括那些歪门邪道!”叶秉林用力一拍桌子,各人面前的碗筷均是一晃,“秉文,我年纪大了,这几年也感到力不从心,但是这并不代表我糊涂,那九十三万是我给你们广利的流动资金,你空口无凭说赔了,我暂且不追究,但是赌输的那五十万却不折不扣是江源账上的钱。你主管财务部,但是我却从没有签字认可过那笔资金的划拨,你连我的私章都敢伪造,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做的?”

  叶秉文第一次面对兄长的指控默不作声。

  叶秉林却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缓缓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枚田黄印章,轻轻地把它抛到餐桌上,2mm×2mm的规格,小而温润的石头,向远却可以感觉到它落在木质桌面的那一瞬,有人微不可察地战栗。

  “还是,你盖的章并不是伪造的?”叶秉林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语气,一双手却青筋浮动,“你应该知道按照江源的制度,财务账目管理者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严禁持有法人私章。这枚印章我始终随身携带,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将它拿到手的?”

  叶秉文脸色微变,“是我趁你没注意的时候拿的,又偷偷地放了回去,五十万而已,我以为那笔油料生意做成后能顺利把这笔钱填回去。”

  “你自己拿的?”叶秉林笑了一声,眼睛里却寒霜一片,“你从哪里拿,又还到哪里去?你真当我是糊涂了?你们都当我糊涂了?”

  这句话一出,四周仿佛连呼吸声都被屏住了,安静得让人心慌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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