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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骞泽,你觉得我今天这个作品怎么样?”叶太太温和地问道。

  叶骞泽看了许久,“阿姨的水准越来越高了,不过好看是好看,我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叶太太托着下巴左右端详着眼前的半成品,然后摘下一枝,又添上几枝,却始终不得要领,“向远,你觉得呢?”

  向远见叶太太问到自己,不由得暗自苦笑,觉得插在瓶里的花都大同小异,怎么也比不上漫山遍野疯长的时候好看,然而当然也不能拂了主人家的意,只得说:“阿姨,我对这个不太懂,不过从外行的眼光来看倒是很漂亮。”

  几个人又看着叶太太将那些花翻来覆去地摆弄了一阵,杨阿姨已经把饭菜摆上了桌。

  “算了,就让它这样吧。我们先吃饭。”叶太太拍了拍手站了起来,微笑道,“向远,你叶叔叔今天在外地出差,特意打了电话回来让我好好招待你。开学还早,你放心在这儿住几天,让骞泽和阿昀带你到处看看,熟悉熟悉环境。我不太会做饭,你今天就尝尝杨阿姨的手艺,她在我们家做了好些年了。”

  向远连连点头。几个人上了饭桌,正准备动筷子,叶昀有些奇怪地问了句:“阿姨,今天怎么不见叶灵?”

  叶太太说:“她今天去参加学校的合唱团排练,大概会回得晚一些,我让杨阿姨留了饭菜,不用等她。”她继而又对向远解释,“我这个女儿你是见过的,性格太过孤僻,所以我和你叶叔叔都主张让她多参加一些学校的活动,多跟同学接触,这样对她也好。”

  向远想起叶灵那张略带苍白的脸,不由得暗暗赞同叶太太的话。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由自主地看了叶骞泽一眼,他低头喝汤,神态如常。

  一顿饭吃得差不多之后,叶灵才从大门口走了进来,依旧穿着简简单单的一条裙子。向远跟她打了个照面,觉得她似乎比上次见面时更单薄了,整个人纸片似的。她也看到了向远,态度还是相当友善,点头打了个招呼,“向远,你来了,好久不见。”

  “是啊,叶灵,好久不见。”向远看着她跟叶太太说了声晚一点再吃饭,便径直朝楼上走去。经过沙发旁的茶几,叶灵停了下来打量她妈妈插在瓶里的花,皱着眉说了句:“怎么看上去怪怪的。”她说着,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将其中的一枝鸢尾拔高了一些,再抽出一枝大丽菊,自言自语道:“这样不就好多了吗?”

  做完了这些,叶灵回过头向餐桌的方向看了一眼。隔了那么远,向远仍然知道她是在朝谁张望,她那眼神分明是在等待着另一个人的认同。而叶骞泽没有做声,只是在放下筷子的时候嘴角忽然微微地上扬,叶灵顿时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那一刻,向远恍然觉得她身后的花也黯了颜色。

  那天晚上,向远在叶家的客房里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她不是个认床的人,然而每当她的意识开始混沌,白天客厅里的那一瓶花的影像便和两个模糊的笑脸不断变幻重叠,逼迫着她原本疲惫的神志变得无比清明。她是不会看错的,但她宁愿自己看错、猜错、想错,那不是兄妹间的默契和亲昵,那是两心相印才有的、无须言语的交流,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会心微笑。

  她从床上弹坐起来,背上被汗打湿了一片。她伸手揪住了身下的被单,那上好的缎面布料握在手里,滑而冰凉。她使了些力,仍然像什么也抓不住,抓住的也握不牢。

  自己真蠢,叶灵姓叶,她的妈妈嫁给了他的爸爸,他们现在是兄妹,然而,如果他们愿意,也可以不是!五年了,向远想起自己和骞泽已经在两个不一样的世界生活了五年,最懂他的人已经不再是她。她向远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认输,只是没有想到,最后会败给距离和时间。

  向远从来没有这样冲动过,几乎是立刻掀开被子下了床,打开房门走了出去。第一次忘了问自己想要干什么,忘了问自己这样做有何意义。她只想站在他的身边,也许她会求证叶灵对于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也许她会说服他放弃出国留在她的身边,也许她什么也不说,只想看着他,踏踏实实地看着他。

  客房在一楼,她扶着温润暗沉的乌木扶手拾阶而上,叶太太送的软缎拖鞋踩在地板上,悄然无声。二楼的第一间房,门缝里还透着一线光,向远静静地靠在门的旁边,听着和灯光一样无意流泻出来的话语声。她想说的话,她想要问的问题,原来已经有人比她更急切地想要找一个答案——

  “她是谁?我又是谁?”

  “别走,别走好不好!”

  “我不想和你分开。”

  ……

  多爱了一点点,就是如此卑微。向远想,现在的自己和门的另一边那个苍白的女孩有何不同?夜里有些凉,这样也好,此前的冲动和盲目也随着手脚慢慢地冷却了下来。她拢紧了衣服,一步步走下楼梯,转身的时候,依稀听到了门背后几声细碎的哭泣。

  其实,她和叶灵还是不同,至少,她不需要这样的哭泣。

  向远回到房间,熄灭了床头的一盏小灯,周遭的一切立刻向黑暗里陷。她回想起叶灵那一声哭泣后,自己仿佛依稀看到十来米开外的走廊尽头,叶叔叔和叶太太的房间也打开了一条缝,很快又悄无声息地合拢。

  是不是除了叶昀之外,这个屋子的每一个人都无法入睡?向远闭上眼睛,睡不习惯的软床,好像下面有双手把她往看不见的深处拽。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城里的夜晚比山间行走的夜路更黑。她记起倒映在溪涧里的月亮,还有那个跟她促膝看月的少年。他那时说:“我们永远不会分开。”可是永远是什么?活着的人谁有资格说永远?无论想还是不想,没有人能承诺“永远”不分开。

  第九章 重逢即是离别

  如果脚下是泥潭,那么她宁愿他走,就像风筝,只要线在她手上,不管飞得多高,去得多远,总有回来的一天……

  次日中午,叶秉林特意提前从外地赶了回来。中午吃饭的时候,叶家总算全家到齐。叶秉林一贯喜爱向远,见了面免不了聊得兴致勃勃,听完了最近村里的一些新鲜事,忽然想起了似的问起向远的专业。

  “会计系。”向远回答。

  叶秉林笑道:“G大最好的专业其实是建筑和机械,不过会计系这几年也不错。我之所以过去极力向你推荐G大,不仅因为我也是从这所学校毕业,而且毕业后留校任教过一段时间,和许多教职员工都熟识,你们会计系的主任也是我过去的朋友。这个社会就是熟人多了才好办事,你在那里念书,也会有个照应。”他说到一半,又叹了口气,“我是学机械的,现在出来自己打拼,做的也是老本行。原本总盼望着孩子长大了可以子承父业,可骞泽这小子偏偏不争气,高中不肯选理科也就罢了,大学好歹也选个管理类的,出来也可以帮帮我这老子,哪知道他居然报了个哲学系,这不是想活生生气死我吗?”

  他说着还不解气,狠狠地瞪了坐在他身边的叶骞泽一眼,“你就不能跟向远一样,做人务实一点?”叶骞泽触到向远有些尴尬的眼神,不由得苦笑一声,继续保持沉默,低头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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