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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司徒久安当时就联系了市里最好的肿瘤医院,下定决心要让老战友接受最好的治疗,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只赶上送朋友最后一程,心中悲痛遗憾万分,好一阵都不见笑颜。薛少萍好言相劝了几回,司徒玦那段时间也不敢在父亲面前胡闹,怕触了霉头。这天,司徒久安在饭桌上显得精神十足,这还是老友去世后的头一回。司徒玦母女起初以为他终于缓过了这口气,心里一松,谁知道他却提出打算把老友留下的遗孤从乡下带出来,代为抚养照顾。

  司徒玦听着父亲滔滔不绝地说着那男孩的凄凉身世和聪明、孝顺、懂事、勤劳等等美德,惊讶得菜都忘了夹。她并不是没有同情心的人,每次父亲说起那个可怜的姚叔叔时,司徒玦也是有些难过的,但是那样的生活和那样的人毕竟离她太过遥远,像报纸上看到的故事,而那故事里某个悲惨的角色居然要加入到她的家庭,跟她一块儿生活,这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了。

  薛少萍的反应更大一些,她静静地听丈夫说完,直到他提到学校已经联系好,明天就专程开车去把那孩子接来,她才明白,丈夫告诉她这件事情,并非是与她商量,而是已经作出了决定,不过是知会一下而已。

  这让脾气不错且一直尊重丈夫的薛少萍当着孩子的面重重搁下了碗。她可以接受丈夫多年来一再地把战友之情看得无比重要,也可以接受他为了一个好友的逝去而郁郁寡欢。在她看来,一个好男人应当如此,然而司徒久安无视她作为一个妻子的感受,甚至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就决定把别人的孩子领回家里抚养,不管那孩子有多好,多可怜,这都让她无比愤怒且抗拒。

  面对妻子的怒火,司徒久安既觉得在意料之中,也非常无奈,也许他之所以到了最后关头才告知妻子和女儿,正是因为害怕她们的反对会让自己心生犹豫。而送别老姚的那天,那个男孩从始至终的沉默和懂事,还有那早熟中透出的绝望眼神,他怎么也不会忘记。从那时起,他已经在朋友的新坟前发誓会把那孩子当成自己亲生儿子一样抚养长大,不让老友再有一丝遗憾。

  “你知道家里忽然多了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吗?那孩子已经十六岁了,不是六岁或者六个月,我们要怎么跟他相处,她对我和女儿来说就是个陌生人,这是我的家,不是孤儿院!”薛少萍愤而对司徒久安吼道。

  当时司徒久安避开了妻子的话锋,转而对有一下没一下夹着菜的司徒玦说道:“怎么能说是陌生人呢?女儿,姚叔叔你不是认识吗?还有那个小哥哥,你也是见过的……”见女儿一副茫然的样子,司徒久安皱眉道,“你不是跟我一块儿去过姚叔叔家吗?那个小哥哥还跟你吃过饭、说过话的,怎么就忘了?”

  其实,司徒玦此刻脸上的表情并非回忆,而是被父亲那句理直气壮的“小哥哥”肉麻得胃里有些不适,在努力调整中。

  她看过大量的偶像剧、台湾言情小说、日本漫画,诸如她目前很有可能面临的处境,拿到电视剧里或者漫画小说里,就是一个超级浪漫的桥段。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多田薰的漫画《一吻定情》。司徒玦受不了琴子,但还是蛮喜欢入江植树的。看漫画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家里忽然多了一个那样的同龄帅哥,日日同在一个屋檐下,多么让人想入非非。

  可是……可是!这样的情节存在于故事里才是有道理的,发生在现实中就太奇怪了。就像妈妈说的,家里多了个陌生人,而且是朝夕相处的陌生人,是谁都有些难以消化。尤其那个“小哥哥”(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终于吃不下了,放弃了锲而不舍的筷子)完全让她没有任何幻想的空间。

  爸爸嘴里的“姚叔叔”她是见过,而且不止一次,但前几次都在她十岁以前,最近的一次是去姚叔叔家,也不是最近,那应该是差不多两年前的事了。初二的时候,正赶上放暑假,爸爸领着好几个战友去探望姚叔叔,非要带着她,说是让她体验一下农村生活,好知道珍惜眼前拥有的优越条件,改掉娇惯的小毛病。

  谁知道司徒玦跟着车到了乡下之后,就像放归森林的鸟儿一样乐得到处乱飞。她天性活泼好动,平时虽跟着吴江胡天海地地玩耍,但是父母毕竟在身边,况且在城市里连块空旷些的绿地都稀罕,所以总觉得被拘着。乡下的好山好水让她简直乐不思蜀,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觉得有趣。司徒久安忙着跟老友喝酒叙旧,司徒玦形式性地叫了几个叔叔,姓张,姓李,姓姚,谁是谁也分得不是很仔细,然后就跟着村里的小伙伴玩去了。直到那天晚上不知道吃错了什么,忽然上吐下泻地闹肚子,薛少萍得知后心急如焚,司徒久安才不得不连夜将她送了回去,事后还颇责备了她一番,说是吃不得一丁点的苦,被她妈妈惯得太娇贵了,让司徒玦很是委屈。

  司徒玦正努力回想那次在乡下的经历,她记得姚叔叔家门前不远的池塘,记得和几个比她小一点的孩子一块儿生窖烤红薯的香味,记得到处啄着谷粒的芦花鸡,就是对爸爸所说的这个姓姚的“小哥哥”全无印象。

  薛少萍一直宠着女儿,于是司徒久安也试图在女儿这里打开缺口,见司徒玦没有出言反对,便道:“家里就你一个孩子,多个哥哥不也挺好的?有个伴,也有人管着你,你也不用整天在外边野了。”

  殊不知司徒久安这话实在说得不甚得人心,司徒玦喜欢的东西很多,唯独不喜欢有人管着,爸妈尚且罢了,一个“外人”凭什么?她避开爸爸“充满期待”的眼神,也不敢看妈妈发红的眼睛。事实上,她就是觉得怪怪的,更深刻的愤怒和伤心倒也无从谈起。她最不缺的就是玩伴,哪里会差家里的一个。好在她也不是个自寻烦恼的人,心想,自己说什么都没用,看起来爸爸已经决定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于是她哼哼唧唧几声,就谎称自己吃饱了肚子疼,匆匆逃离现场,把饭桌上的烂摊子抛在了脑后。

  那天晚上,司徒玦半夜口渴起来喝水,听到父母的房间还有细碎的谈话声传来,心中好奇,便蹑手蹑脚上楼察看动静。隔着关闭的房门,她仍能从妈妈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里听出愤怒的意味。

  司徒玦不敢凑得太近,只有零碎的只字片语传进她耳里。

  “……你说再多道理也没用,我不是没有同情心,可就算那孩子父母都没了,家里总有亲戚可以帮忙照顾吧。你供他上学没有问题,何必非得往家里带……司徒久安,我还不知道你,你嘴里不说,心里对我生了个女儿遗憾着呢。现在白捡了个儿子,巴不得当个宝似的留在身边……你就是老脑筋,食古不化……”

  接着就是司徒久安的又一番解释,无非是责任道义,或者那孩子如何懂事云云。

  司徒玦靠在门边的墙上,心里好一阵不是滋味。她想,说不定爸爸真的是从骨子里脱不了中国男人养儿防老的固执观念,虽然从未在她们母女面前表露过想要个儿子的想法,可是打小他把司徒玦高高举起抱在怀里的时候,就会边用胡子扎着司徒玦,边开玩笑说:“我们这是替别人家里养的媳妇,看来我跟你妈都是做外公外婆的命,久安堂迟早也是别人家的。”

  这么多年听下来,司徒玦总当这是戏言,如今听妈妈这么一点破,不由得有些愤愤不平。男孩子又怎么样,她从小到大哪一点输给过男孩?莫非今后爸爸真的会对一个不是亲生的男孩比对自己的亲女儿还好?她甩了甩头,为未知的事情担忧是最愚蠢的事。天塌下来,她还有老妈呢。

  她又偷偷摸摸地溜回自己的房间,一夜多梦,衣衫单薄地贴着壁角,也许着了凉,又恰逢“大姨妈”光临,于是一早就浑身不自在。

  谁知道事情还没完,刚吃了妈妈给她的药,爸爸就在出门前通知她,赶紧收拾收拾房间,搬到二楼,把自己的房间腾出来,让给即将到来的“姚哥哥”。

  司徒玦当场就跳了起来,火冒三丈,大加抗议,坚决反对。无奈司徒久安在这件事上表现得相当之铁腕,毫不犹豫地驳回了女儿的抗议,没得商量,不搬也得搬。司徒玦哭丧着脸向妈妈求助,却从妈妈的沉默中看出来了——父母整整一宿的争执之后,也许达成了某种共识,而且是一向以家庭和夫妻感情为重的妈妈在这件事上做出了妥协。

  司徒玦回到房间,心情跌到谷底。她的房间在一楼,而爸妈住在二楼,家里只有这两个房间是配备独立卫生间的。她理解父母要她搬到二楼,是因为姓姚的那个男孩初来乍到,希望给他个相对独立的空间,而且二楼的房间紧邻司徒久安夫妇的主卧,司徒玦怎么说都是亲生女儿,住在那里会更方便一些。然而理解归理解,她不愿意挪窝自然也有苦衷,可这苦衷实在是不能对父母坦白。

  且不说对住了十几年的一楼卧室充满了感情和回忆,那房间里还有数不清的只有司徒玦本人知道的小机关和小暗格,藏着各种不能为父母所知的玩意儿,最最要命的是,一旦搬走,她唯一的逃生之门和快乐之门也将被关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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