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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祁善朝周瓒笑,他翻个白眼。他躲还来不及,她却傻乎乎地跑到这种地方来蹭饭。

  在爸妈的提醒下,周瓒和在座的远近亲戚们都打了一遍招呼,态度虽略有敷衍,该有的礼数却没有荒废。周启秀稍感欣慰,冯嘉楠但笑不语。

  周启秀生在一个极其偏远的山村,据说他们祖上也曾显赫一时,后来为避战祸,几百年前躲进了一个山沟并在此扎根,成为当地仅有的几个汉人大家族之一。对这种说法,冯嘉楠向来一笑了之,再往上追溯,他们会不会和周公攀上关系?人往往缺什么才更看重什么,她从不避讳她爷爷那辈还是地道泥腿子出身,这并不妨碍她父亲是周启秀事业起步阶段最重要的提携人。

  周家到了周启秀这一辈,他们这一房共有亲兄弟三人。大哥憨厚本分,在老家务农顺便照顾老人。老二周启秀自幼是大家族里最出类拔萃的一个,无论样貌还是心性。他十几岁就独自外出求学,是那个年代家乡少见的大学高才生,他父母在世时一直引以为傲。老三也是个传奇,他脑子灵活,没上过几天学,早早随同乡外出卖苦力,从建筑工人做到包工头,后来又成了小开发商,富裕风光一时。他一度是家里的经济顶梁柱,供二哥上完大学,又频频寄钱照顾家里的二老和长兄。

  周瓒上小学那年,三叔说动他爸爸停薪留职下海经商。周启秀是学化工出身,最早靠着三万块本钱注册成立了一个生物科技公司,规模不大,效益尚可。当时冯嘉楠的父亲,也就是周启秀的岳父还在位,这层关系对周启秀而言无论在资金还是人脉上都多有助益,再加上他本就聪明,眼光准,心思稳,人缘也好。短短六年里,周启秀公司资产几番猛增,成为当地生化方面数一数二的企业。继而周启秀将经营范围扩大,与三弟携手合作。他的知识和魄力弥补了三弟的不足,而三弟摸爬滚打多年,三教九流多有门路,他们一起在恰当的时间以最合理的价格拿下了几块地,搭上了旧城改造的便车,从而进一步使事业得以壮大。即使周启秀岳父退休没几年后就因病亡故,冯家也随之衰败,但周启秀的事业不但没有止步,还在三弟的牵头下结识了尚处在事业上升期的老秦,两人一见如故,从此相互依存,各自风生水起。

  周瓒的大伯并不眼红两个弟弟在外事业有成,他与父辈相似,有着极强的宗族观念。为二老送终以后,便留守家里的祖屋过活,好让弟弟们没有后顾之忧。大伯和妻子一共生了四个女儿,最小的都已嫁人生子。周启秀和冯嘉楠膝下只有周瓒。而周瓒的三叔最有意思,他结婚早,和发妻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周瓒的大堂哥周子翼。前几年他与糟糠之妻离了婚,前后又找了三任小妻子,每一任生的都是女儿。他们这一房富贵虽盛,男丁不旺,这是周瓒祖父在世时最大的憾事。

  周瓒听说,三叔壮志未老,至今还在锲而不舍地和年轻女人为生儿子而奋斗,可惜早些年还陆续听说又添了几个小堂妹,近期已渐渐没了动静。至于另一个模糊的“影子”,周瓒念及,唯有一声冷笑。他的好父亲不但在事业上是家族的主心骨,连传宗接代这件事上也挑起了大梁。

  冯嘉楠和周启秀老家的人相处得算不上和睦。当年周启秀父母就不看好二儿子的婚事。所谓抬头嫁女,低头娶媳。他们担心以冯嘉楠的家庭背景和烈火一样的脾气会让周启秀吃苦头。而事实上周启秀确实是这段婚姻中比较迁就对方的那个,即使后来他事业远胜冯嘉楠,也未曾改变这种相处模式。

  冯嘉楠有自己的工作,家务上不甚上心,周启秀在外忙碌,如果不是后来请了保姆,回家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这让观念传统的周启秀父母多有微词。而周瓒幼年瘦弱多病,并不符合祖辈对“大胖小子”的期待,冯嘉楠为此没少被婆婆指责不会带孩子。周启秀人长得好,又生性多情。他虽与冯嘉楠感情甚笃,这些年也总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出。若他主动提出离婚再娶,家族方面是没有阻力的。然而让家人意外的是,他和冯嘉楠磕磕碰碰,却从未生过离开她的念头。

  冯嘉楠心气高,不善逢迎,丈夫家里不待见她,公婆似乎更偏爱老三家的长孙,她也淡淡地不放在心上。过去她并不在乎周启秀家人对自己的看法,也不阻挠他孝敬父母,只是尽自己本分,别的一概不管。后来发生了一些戳她心窝的事,导致冯嘉楠与周启秀家人几乎决裂,往来也中断了近十年。直到周瓒渐渐长大,二老年迈后对这个小孙子多有牵挂,她才在周启秀的斡旋下逐渐有释怀之势,愿意让儿子与他父系家族的亲人往来,然而与他们亲如家人却是再无可能。

  出于这层关系,周瓒对父亲那边的家人亲情一向淡薄,他只与三叔家的堂哥往来得比较密切,其余的人在他眼里可有可无。

  第八章 命有“双子”

  “哟,一段时间没见,咱们家小娇又长高了不少,你们看他是不是越来越像他爸年轻时的模样?不知道又要祸害多少姑娘家。”

  三叔一张嘴就开起了周瓒的玩笑,仿佛没看到大伯母给他使的眼色。家里人谁不知道周瓒最听不得别人提起他这个可笑的乳名?更何况今天冯嘉楠在场,老三偏还扯到周启秀当年的风流事,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冯嘉楠低头喝茶,周瓒也不恼,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笑嘻嘻应道:“三叔女儿生得多了,也开始替小姑娘操起心来。”

  他的声音犹带着少年变声期的沙哑,仿佛说着特别有趣的事情。饭桌上顿时有几秒的沉寂,好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聚拢在周老三的脸上。老三脸一僵,随即干笑着拍自己的嘴,说道:“三叔眼神不好,谁说你像足你爸了?一张口活脱脱是我二嫂的调子!”

  “我姓周,要是不像我爸我妈,不是跟别处冒出来的野种一样了?”周瓒的后半句话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是对身边的祁善说悄悄话,却又足够让有心人听得一清二楚。

  祁善正嗑着瓜子,闻言一副吞了瓜子皮的窘态。

  冯嘉楠赶在丈夫发声之前瞪了儿子一眼,“小孩子净知道瞎说。”

  一旁沉默着的大伯母看着面皮微红的周启秀,忙出来打圆场。她和蔼地对着祁善笑,“小善也长成大姑娘了,要没人提醒我差点认不出来。你爸妈还好吧?上回阿瓒他大伯父的腰痛,多亏了你妈妈给的方子才好起来,回头替我谢谢她。”

  沈晓星供职于某中医药研究所,祁善并没有听说她和周瓒大伯母家还有交集,想必是阿秀叔叔出面讨的方子。

  她随周瓒叫“大伯母”,连连点头说一定代为转告。

  温顺有礼的祁善显然更容易博得长辈的欢心,大家也乐于避过“刺头”,将话题转移到她的身上。

  “莫非这就是你们提过的——阿瓒的‘小媳妇’?”说话的是周瓒大伯母的弟媳。她笑着把祁善全身打量了个遍,打趣道,“还真是有缘分,难怪两个小家伙看上去亲近得很。王大仙说话一向是很准的,可惜他早就不在了,否则我也想找他替我闺女算一算。”

  大伯母笑着点头,这是周家大多数人都知道的一段“趣事”。

  因为周瓒和祁善出生时间只相差一天的缘故,当年他们的周岁生日是一道办的,热热闹闹地摆了将近百桌。周瓒未足月便落地,襁褓里大病小病不断,周启秀那边的亲戚因故只来了大伯父那一支作为代表,可家里的老人特意让大伯父夫妻带了个据说特别灵验的算命瞎子同行,希望他替体弱多病的小孙子摸摸骨,测个八字,好想出个保他平安长大的法子。让周瓒恨得牙痒痒的“小娇”便是因这算命瞎子而得名,说是起个女孩的小名可以保命消灾。

  冯嘉楠那时便不喜这些封建迷信活动,十分抗拒那算命瞎子接触她儿子,无奈碍于周启秀的情面不好当众拒绝,心里只当这是乡下人的愚昧,周启秀却待那瞎子为座上宾。算命瞎子给周瓒定了小名,又给了他护身符和百家米,然后便坐在大伯父夫妻身边大吃大喝。当周启秀夫妇和沈晓星夫妇齐齐抱着两个小娃娃到他们这一桌敬酒致谢时,被周启秀向众人引见并称为“大仙”的算命瞎子借着酒意飘飘然起来,摇头晃脑地夸周启秀是大富大贵之相,且命中注定有“双子”。

  当时计生政策早已普遍施行,周启秀还是公职人员,不大可能再有另一个孩子,况且冯嘉楠已无法再次生育。瞎子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当他是胡说八道,只有少数人注意到周启秀微微变色的脸,而冯嘉楠抱着孩子的手悄然握拳,指节均已泛白。

  周瓒的大伯母听出不对,立即扯着“大仙”的衣袖,连称他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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