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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不管怎么说,那还是自己唯一的朋友。即使那友谊既轻又薄,在对方心里更是毫无份量。

  从一开始,对季向葵来说,顾旻就只是用来“陪衬自己、显示自己同情心”的最佳道具而已。从一开始,顾旻就心知肚明。但这明显带有利用性质的友谊还是因贴上“唯一”的标签而变得可贵起来。

  班里最漂亮开朗的女生,和最傻气内向的女生,这种很奇特的朋友组合本身就有利于让受欢迎者更受欢迎,受排挤者更受排挤。

  那么,季向葵你何苦要多此一举地处处打压呢?

  顾旻跟随的脚步渐渐慢了下去,与此同时,脚下的地面再一次颤抖起来,脑海里混沌一片,那个声音从极其遥远的地方涌来,充斥进模糊的意识里。

  ——顾旻,你也很想摆脱她吧?

  顾旻停下步子目送着季向葵毫无察觉地走远。手伸进校服口袋里,缓缓地用力下去,发卡的尖锐硌痛了食指。

  是。很想很想摆脱她。却不得不和她有交集,因为这是我仅有的出路。

  [叁]车票

  下午眼保健操音乐响起时,半空滚过几声雷,到放学,噼哩啪啦地砸下雨来。顾旻一个人“咵叽咵叽”踩着水往车站走。

  光线因为雨天的缘故又散去几分,只有水面上漫漫地散射着明黄色的车灯。车站上仅有的几个人变得鬼影憧憧。走近点,能分辨出靠在潮湿护栏上的那个“鬼影”是自己认识的人。正迟疑着要不要打招呼,年轻男生的脸在黯淡的光线中突然转向这边,目光浮游了一会儿定格在自己脸上,女生慌张起来,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

  定定地维持了一秒。随后,被湿气渲染得毛了边的轮廓上,脸部的位置逐渐改变了一点。下巴上紧绷的线条松了下来,推开一些,好像在笑。

  “呐,是你啊。”

  “唔。你们班也刚放?”

  一辆庞大的卡车呼啸而过,恰巧打亮了男生变作饱受苦难的委屈面孔:“是啊,老师拖课,可真没人性啊。”

  “可不是。……上次,谢谢你。”

  “哎,还提那个干嘛?”

  “你乘几路车回家?”

  “775。你咧?”

  “130。”

  “那也很快就来了。最悲惨的就是乘794的人哪,好像要二十分钟才一辆。……对了,整天和你粘在一起的那位呢?”

  “你说……季向葵?”

  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对方点了点头。

  “她啊,就住在桃林一区。出门左拐就到,不用乘车的。”

  “哦。那你路上一个人注意安全啊。”

  “嗯。呵呵,也才两站。”这回换女生的脸被缓慢驶来的130车的车灯打亮,“呀。我车来了。”说完低下头掏出钱包翻找起来。不幸疏忽了,早上出门时没备齐零钱,乘无人售票车会挺麻烦。一股紧张的燥热涌上来。

  “哈,没零钱了?……给”

  什么伸到眼前,恍惚间没有看清就下意识地抬手去接了。

  等辨别出是公交预售票,想还回去已经没机会了。女生颇有悔色地说:“我,我下次还给你。”

  “算了。”男生在湿漉漉的灯光中摆了摆手,笑着,“你还真是个有趣的人。”

  还想说什么,但车门已经哗啦一声开在面前,忙不迭地跳上去,还想回过头道谢,见男生已经往车后走去,775也停在了后面距离两个车位的地方。

  伸向投票口的左手突然僵在半空,转而攥紧了那张预售票收回来,换成用右手中的五元钱在司机面前扬了扬:“我没带零钱。”扔了进去。

  “那你在这边等四个人上车吧。”也不太在意地答了句,将车子启动了。

  跟着上车的几个人往里面挤了挤。顾旻费劲地抓住栏杆把自己固定在门口没动。

  林森。顾旻知道他叫林森。可是不确定对方也同样知道自己。

  年级里几个稀有的成绩好又拉风的男生之一。是这一届的学生会主席。在上面一层楼的七班。从高一起就和自己成为点头之交。没说过几句话,但在校外偶尔碰见时不需要依靠校服来辨认是与自己一个学校的。

  可就是这样的“点头之交”,在半个月前,从走廊的尽头逆着光走过来为自己拨开喧嚣的人群,用一句“程樊,无聊得够可以啊”结束了一场闹剧,牵起那时候因为听见奇怪声音而发愣的顾旻往楼梯转弯处走去。顾旻从茫然中缓过神,被触碰过的手腕忽的灼热起来。

  少年凛冽的眉眼缓慢地淡漠含糊了。阳光下的转弯口,两人的影子斜斜地摊在地上。哪里来的一点笑意,不偏不倚降落在明暗分明的男生的脸上,微妙地改变了神情。

  好像熟识许久似的,没有称呼,他说,“没事了。”又指指身后人群散尽的地方,“你别那么好,让他们欺负。”

  因为站在树边,男生的校服衬衫被染上好看的深绿色树影,一晃一晃地摇曳。比起他背后晃眼的白色日光,自己这边是灰色的阴影。换个合适的视角,应该是相当鲜明的反差。就这样,顾旻的情绪从受惊后的茫然变成难过,沉重的酸楚在胸腔里翻腾起来。

  环绕在四周的声音并没有散去,脑袋里重新响起的悲伤字句,不再是“你也很孤单吧”,而是……

  ——顾旻,你也很想被人喜欢吧?

  [肆]电话

  十五岁以前的顾旻,有着和所有少女无异的天真面孔。迷糊爱笑,放学时和同班同学——男孩和女孩们——举着关东煮在车站等二十分钟来一辆的那路公交车。因为其他同学的车都是几分钟来一辆,大家都自愿陪她直到上车,同时也以此来延长聊天的时间。

  之后顺顺利利考进市重点高中。父亲在那年夏天还晋升了一级。家里搬到离高中的学校更近的地方。可谓三喜临门。但是接下去的记忆便暗陈模糊起来。

  父亲升了官,整天在外面应酬,每日醉醺醺回家,对顾旻和母亲又打又骂。在外他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领导,在家则换成暴君的嘴脸。醉酒时发酒疯,醒酒时耍威风。不止一次地随手抡起身边的物件就朝人砸来。一个新家也变得千疮百孔。

  母亲走的那天,顾旻毫无意识,见母亲欲言又止的神色倒有些奇怪,没有太过在意地挥手告别了。

  那天晚上父亲照样喝了酒,顾旻躲在自己房间不敢出去。房门差点被捶烂,顾旻这才意识到,妈妈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二天上学前,顾旻战战兢兢地打开门,父亲烂醉如泥地睡着,发出很大的鼾声。

  鼻子不争气地酸起来。底板上被水杯砸出的大坑咧着嘴像是在嘲笑。女生缓慢地蹲下去摸了摸锯齿般凹陷的锋利边缘,终于把头埋在臂弯里哭了。

  心里像火车碾过一样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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