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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卫来大笑着端起黑啤,和麋鹿碰了个杯,喝了一大口,然后放下:“我喜欢她,当然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我和她在一起,这么久以来,哪怕是关系已经很亲密了,她都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请你留下来陪我’‘请你保护我’‘请你不要扔下我’。

  “她明明就很危险,都做了我的女人了,为什么不提点要求?你知道吗,我给她买过……两块披纱,不对,披纱人家没要钱,只买过一个当地人的粗制口红,很便宜,大概连半欧都折不到。你在酒吧给个漂亮姑娘买杯酒,大概都不止这点钱。

  “你喜欢上一个姑娘,要么拼命为她散钱,要么拼命对她用情。她什么都不要,是你,你怎么做?

  “前半程我保护她,是沙特人给的钱;后半程她说不想雇我,我逼着她写下欠条,是我的决定。

  “我还没见到她,就知道她收到一只断手;我去签约的时候,就知道有人闯进白袍的房间;还没上虎鲨的船,快艇就在公海炸飞了——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清楚地知道会面对什么。说白了,愿赌服输,对方出的是狙击手也好,火箭炮也好,我都有心理准备。

  “我拼命去帮她,想把她的一切危险都格挡开。上帝之手是她创的还是热雷米创的、可可树创的,其实没太大区别。就算刀子是握在她手里的,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自杀,我还是会上去阻止。”

  麋鹿听得云里雾里:“那你还是气走了啊……”

  卫来冷笑:“怎么着,男人还不能有点脾气了?她六年来过得那么痛苦,我没有资格指责她什么,甚至挺心疼她。但一码归一码。

  “从感情上来讲,我就是心里不舒服。我不想很大度地笑笑就算了,不然多憋屈,所以要走。在关键问题上,我得有个态度,不然以后不被重视,没地位。”

  麋鹿张口结舌,半天才说得出话来:“卫,当年我和我老婆吵了架,都是伊芙离家出走,我去追……我从来没听说,一个男人走了,让女人来追的……

  “她要是不来呢?那个岑小姐,看起来挺心高气傲的。

  “这都好几天了,她都没来。卫,说不定还是要你回头去追,脸往哪儿搁啊?不过没关系,反正你脸皮厚,当初你还说绝不跟客户发展除了钱之外的关系……”

  卫来咬牙,手里的黑啤正想兜头泼过去,墙壁上的挂钟忽然报时。

  十点,新闻时间。

  常客都知道规矩,在埃琳的酒吧,新闻时间如同停火协定,不管你在忙什么,不管你是否真的关心,手头事都得停下,全情投入。

  今晚的重磅新闻来得突然。

  播报者抑制不住声音的激动:“今日,僵持了一个多月的沙特油轮天狼星号劫案取得重大进展。下午三点,按照海盗的要求,沙特方面动用水上飞机,将装有300万美元赎金的邮包空投到海盗指定的海域……”

  麋鹿双眼放光:“卫!是天狼星号!”

  只恨不能大声嚷嚷,让全酒吧的人都知道,这事他有份参与,还见过白袍。

  不消他提醒,卫来在看了。

  画面上,水上飞机投下邮包,邮包上很快张开橘红色的降落伞。镜头下方,几艘海盗的快艇在海面上快速绕行,画出巨大的白色浪圈。

  每个人都或蒙面、或拿衬衫包住头,画面颠簸而模糊,分不清船上的那些身影哪个是虎鲨,哪个又是热衷于给他嚼阿拉伯茶叶的沙迪……

  酒吧里,人人看得聚精会神,卫来就在这个时候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公寓楼外很冷清,这一晚所有的热闹大概都聚在戴帽节了。卫来倚住墙,低头衔住烟点上,吸了两口,微弹烟身,看烟灰落下,散失在水亮冰冷的路面。

  十多天前,他还在船上。那两天,红海的沙暴长蛇般拖行肆虐,船上时刻都很热闹:虎鲨暴躁谨慎,沙迪不紧不慢,还有仗势欺人的小海盗,抓住每一个机会耀武扬威。

  而现在,他们被一道电视屏幕分割,万里之遥。

  现在,海盗们在分钱吧,几乎能想象出那场面,免不了争斗、鼓噪,还有整齐划一的:“Money!Money!Money!”

  南码头的方向,又一拨欢呼的、被距离和高低不平的房屋稀释了的声浪传来。

  真热闹。

  一生中,太多路遇的热闹,无数人聚在一起陪你喧嚣,却太少人能陪你寂寞。

  左手臂上,腕根处,一线酥麻微微探头,慢慢地向着肘心游走。

  安静的街面上,响起脚步声。

  卫来忽然不动,只烟气飘到眼前。

  他没有抬头,看到一道被拉得太过纤长的影子,慢慢和他的融在一起。然后,那个人,穿棕色高跟的小羊皮靴,站到面前。

  卫来笑,单手弹了弹烟灰,另一只手伸出去搂住她的腰,带进怀里,听到她说:“卫来……”

  卫来说:“嘘……让我抽完这支烟。”

  街道那么安静,烟身过半,冰冷的墙面浸得他后背发凉,怀里却是暖的。这暖浸到心里,心也是满的。

  他喜欢坐在高处,听城市声浪,俯瞰行人如游蚁般来来往往。

  麋鹿和可可树都跟他上过屋顶,也都问过他,到底能看到什么。

  他回答:“人气呗,人会发出体味、气息,会说话、打架、交流情感、歇斯底里、要死要活,所有这些都要用到气啊。”

  可可树说他胡说八道。

  逼急了,他又答:“能看到很多故事,发生的、发酵的、消失的。”

  其实他还是胡说八道。

  他只不过喜欢看那些人,尤其是那些不急着赶路的人。那些人,通常三三两两。

  有情侣,或是甜蜜,或是拌嘴。

  也有一家人,父亲软语哄着小女儿,儿子撒泼放刁,把母亲气得无计可施。

  卫来每次都看着笑,一坐就是很久。

  他以为,这些在他身上都不会发生。

  他以为,他不过是一条和人群擦身而过的船,不耽误过一生,不耽误看风景,但也不会有人登临。他会一直随波逐流,在脱轨的人生里看人世间车行如梭,直到船板朽烂,锈在无人知晓的乱滩。

  卫来低头问她:“想好了吗?上了我的船,下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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