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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她回到房间,刚关上门就瘫了。

  太阳升起来,阳光透过窗户刺痛了她的眼,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忽然爬起来,找一切东西去堵遮窗户,然后用胶带粘起,左一道、右一道,直到撕完了一卷。

  屋子里终于暗下来,她蜷缩着躺到地上,没有表情,也没有眼泪。

  烟烧尽了,几乎快灼到她的手,卫来想替她拿开,她却手一翻,把烟头紧紧攥到手心里。

  她问他:“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我没空去恨谁,因为没力气。人绝望的时候,要靠梦支撑。

  “我盯着门,想着,要是有人来救我就好了。我的意中人,管他是不是盖世英雄,只要这个时候,他能从天而降,赶来救我,该多好。”

  卫来伸手去握她的手,岑今避开,说:“别,别拖泥带水。我讲这些,不是要你安慰我,你听着就好。”

  她就那么躺在地上,过了昏昏沉沉的白天,傍晚时,瑟奇敲门,语气很不耐:“岑,你一天不出现,会让人起疑心的。”

  岑今爬起来,带着盆,去水房洗脸,打湿了脸之后看镜子,忽然发现,自己锁骨那里,新长出一颗痣。

  她凑近了看,手摸上去,才知道不是,是昨晚溅上的一滴血,不知怎么的没擦干净,干结在了那里。

  她拿水去擦,血迹很快就没了。

  岑今低声说:“但是很奇怪,洗干净了,我反而慌了。那以后,我控制不住自己,总会时不时地去摸,觉得那滴血还在,一定要擦干净。”

  卫来的目光落到她颈间坠石榴石的白金锁骨链上。石榴石很小,像朱砂痣,更像溅上的一滴血。

  岑今的指尖细细摩挲着那粒石榴石:“你不知道我有这个毛病吧,如果不戴这条项链,我就总是忍不住……”

  她沉默了一会儿。

  那天晚上的事就像没发生过,保护区像手表表面的指针,无波无澜地继续往下走,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叫停。

  她有点怕跟人说话,怕看见那么多带着希望的脸。

  她给自己找事做。小学校里有很多剩的铅笔和纸,她找来画画。开始画得不好,但后来就画得越来越像。她不需要模特,一张张脸,脸上的纹络、细部的线条,都像烙在眼睛里,睁眼闭眼都能看到。

  有时候,难民过来找她,会好奇地看,也会贴心地帮她挡住再找过来的人:“岑在画画,等她空了再来吧……”

  有些时候实在避不开,她会垂下眼睛,轻声说:“也不急,慢慢来嘛,要不然,你们下一批吧。”

  人命关天的事,哪能不急啊,对方求她:“岑,让我先走好不好,我带着孩子……”

  她最大胆的一次,是戳坏了面包车的轮胎。瑟奇找到她,一句话都不问,扇了她一巴掌,说:“不管是不是你做的,都是你。再有下次,你试试看。”

  岑今再次喝干杯子里的酒。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外面到处都在杀人,我让他们逃跑吗?跑出去就会死,待在保护区里,至少还死得慢点。

  “有时候我觉得热雷米和瑟奇死了就好了,但可笑的是,没有他们那些肮脏的交易,这个保护区一天也撑不下去。我就像个废物,食物、水、药品,我一样都搞不来。”

  她活得越来越沉默。送人上“船”两三天一次,她眼睁睁看着保护区里的人越来越少,然后划掉那些一个个登记造册的名字。有时做梦,看到保护区其实是个巨大的沼泽,每一个人都在一天天往下沉。

  她就等着大家全体没顶的日子,觉得哪一天这个保护区被冲破了就好了。大家一起完蛋,于她反而是解脱。

  然而转机来得猝不及防,在经历了一个多月的暗无天日之后——并不是国际社会终于开完了冗长的会议,而是卡西人的解放阵线打回来了。

  不能依靠谁,救自己的,往往只能是自己。

  解放阵线的炮火在城外响起的时候,保护区里的难民人数是175个,热雷米和瑟奇也重新换了一张脸。

  他们不再出外勤,靠着囤起的储备严防死守,带领难民们堵门、巡逻、站岗,掀翻那些试图翻墙进来的胡卡人,甚至还负了伤。

  难民们含着眼泪感谢热雷米,他回答:“应该的,最重要的是大家都活下来了。”

  而对她,难民们却渐渐有了微词,比如:岑像变了一个人,只知道画画,问她事情,她也不吭声……

  那一天终于到来,紧锁的铁门第一次放心地敞开,难民们和解放阵线的卡西士兵拥抱在了一起。随军记者到处拍照,热雷米拉她和瑟奇一起拍照,还意味深长地说:“留个纪念。”

  拍完照,岑今对热雷米说:“我要回家。”

  过了两天,热雷米亲自送她到刚刚修复的机场。跑道是土填的,没有围墙,像个大空地,多的是飞机降落——那些撤出的记者纷纷赶来,抢夺和平后第一手的新闻资料。

  巨大的引擎声此起彼伏,她的头发被无处不在的气流搅乱,热雷米捧起她的脸:“小姑娘,你多漂亮,回去之后,忘记这里的一切,会有大把的男人喜欢你,你还会有钱。”

  他贴近她的耳朵,说:“我们往你账户里存了很多钱。

  “你要老实一点。我们有很多证据,你的照片、难民的日记、没来得及寄出的信。哪怕有一天真的事发,你也是主犯。

  “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要互相帮助。别诅咒我死,我安全,你才安全;我死了,你也不远了。”

  岑今说:“你们根本不是志愿者吧?”

  热雷米咧开嘴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不是,我们是来非洲淘金的,没想到在矿床里没捞到金子,却在这儿翻了身,奇迹真是无处不在啊,对吧岑?”

  蜡烛烧尽了,烟气荡漾在密集的黑色里。

  雨也停了,只剩房檐上偶尔落下的滴答声。

  岑今低声说:“在卡隆的时候,我安慰自己说,回到北欧就好了,就当做了个噩梦,回来可以重新开始。

  “真正回来了,才发现不行——在卡隆,还有北欧这个幻象做退路,回来了,就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回到北欧之后,我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生活紊乱,总是做噩梦,在梦里一遍遍地找联合国撤离的车队,眼前闪过一张张难民的脸——那些我亲自送上车的,还有死在我面前的……”

  她看着卫来笑:“我真的运气不好。处在那种境地,我能怎么做呢?我不点头,我就死在当场;我点头了,我就是同谋、罪犯,哪一天追究起来,我照样完蛋。”

  卫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岑今忽然大笑起来,差点儿笑出了眼泪:“你相信了是不是?我说得这么有感情,你一下子就相信了是不是?你这种人,真是不能做法官。”

  她低头衔住一支烟,划着火柴梗子,火焰亮起,手有些抖:“谁会相信我啊,证据全是来杀我的,更何况,我确实妥协了。”

  终于点着了烟,她不再抽,把烟搁在桌角,看袅袅烟气上浮。

  “我很早就知道上帝之手了,不害怕,也不意外。收到瑟奇的手,我觉得解脱了,真的,我觉得挺辛苦的,路也该走到头了,是时候了。

  “唯一意外的是,虎鲨劫了天狼星号,沙特人找到了我。我觉得无所谓,时间多点就帮他们谈判,时间少点就死在路上,看天意。

  “对于请保镖这件事,沙特人很起劲,又是面试又是挑选,我一点都不热衷。你不是一直奇怪我为什么会选你吗?现在可以回答你了。不是因为我想跟沙特人对着干,故意要选差的,也不是因为你皮相好,我看上你了。你进屋之后,我都没怎么注意你,我觉得沙特人很无聊,你也很无聊。

  “但是,你说了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你说,如果岑小姐德行有亏到比较严重的地步,或者做过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建议不要雇佣我——我会中途撂挑子走人的。”

  她温柔地看向卫来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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