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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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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很亮,不浊,鱼能明目,可能跟这些日子吃多了冰湖的鱼不无关系。 薄唇抿起,据说薄唇的男人无情,这话不对,他并不十分无情,只不过对什么都不太深情罢了。 不得不承认,还是现在的自己看起来更顺眼一点,埃琳见了,大概会重新爱上他的。 卫来把换下的衣服装袋,扔进楼道间的垃圾通道。闸口关合的刹那,他忽然有点不忍,耳朵贴上墙,听到垃圾落到底的闷响。 像是种宣告,所有的印记表证洗的洗扔的扔,一段日子就此过去。 回房,拉帘,睡觉,躺上床的刹那,手机响,麋鹿发来短信。 ——明晚十点半,老地方。 他说了声好,就好像麋鹿能听到,然后关机,眼皮千斤重,顿入黑甜。 睡得很死,窗外,赫尔辛基下起又一场冻雨。 这一觉超过二十四个小时,醒来的时候,暮色趴伏在城市上空,只剩下一些露着白的边缘没有遮盖完全。 卫来拉下天花板窗连着的铝合金折叠梯,带着烟和火机上了阁楼。阁楼地板上积了薄薄的灰,倒着他上次离开前喝光的一罐啤酒。斜坡顶开大的天窗,为防冷和隔音,用的双层玻璃。他从里头推开,抓着窗框翻上了斜坡。 城市声浪铺天盖地而来,卫来踏着覆瓦走了两步,坐倒在冷湿的斜顶上,点着了烟。 低头看,赫尔辛基像一口刚揭开盖的蒸锅,人气弥漫。 卫来对“人气”有自己的理解:大多数人的身高都在两米以下,人会发出体味、气息,会说话、打架、交流情感、歇斯底里、要死要活。所有这些都要用到气,而所有的气都在两米左右的高度里杂糅、流转、沸腾、翻覆。所以大气层的正确划分应该是:地气层,人气层,空气层。 麋鹿和可可树都跟他上过高处俯瞰“人气”,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到底能看到什么? 卫来回答:“能看到很多故事,发生的、发酵的、消失的。” 可可树:“胡说八道。” 麋鹿:“你们中国人,就是这么奇妙。” 天黑下来,东北方,赫尔辛基中央火车站的巨型人像手中捧着的球灯亮起,卫来在覆瓦上摁熄烟头,翻窗回房。 再次推开酒吧的门,是晚上九点,酒吧里放着killing me killing you,死亡金属乐队的歌。靠门的角落里有个老头儿在卷大麻,边上等待的年轻人迫不及待,目光灼灼。 卫来径直走向吧台处的埃琳。 果不其然,埃琳目光里带惊喜,笑意大盛,那一声“卫”叫得情意无限,连脖颈上文的眼镜王蛇都柔媚成了江南烟雨里初见许仙的白素贞。 卫来拖了高脚吧凳坐下,从怀里掏出钱包:“羊角包、冰啤、伏特加、红酒。” 埃琳先给他打冰啤,啤酒杯推过来的时候,卫来正把钱包口朝下用力一抖—— 只掉下来一枚硬币,在吧台上滚出一条直线,撞到水母缸,饮恨倒伏。 是欧元,币面上半幅欧洲地图,边上有“50 Euro cent”的字样。 0.5欧,约合不到4块钱人民币。 埃琳警惕心起,啤酒杯停在半道。 卫来说:“赊账。” “你的钱呢?” “花了。” “那么多钱!” “花了。”卫来列举要花钱的地方,“我包过破冰船,把结冰的港口破开一道口子,很壮观,像巨大的楔子嵌进北冰洋。我拍照了,想带给你看,但后来零下三十度,相机冻坏了。” 他笑,拍埃琳的手背:“你不是爱我吗?赊次账吧。” 埃琳很有原则:“爱你是一回事,钱是另一回事。” 卫来觉得情人还是中国的好,爱你爱到心肝脾肺肾都血淋淋地掏出来——他咬牙切齿:“我真看不出来,你爱我到底爱在哪儿了。” 和卫来初见的时候,埃琳还没有开酒吧,对卫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日本人?” 她清楚记得,卫来的脸色有点阴沉,顿了一会儿才说:“中国人。” 中国?那是哪儿?埃琳的世界地图里,只有德国、北欧和包围着的一片海陆蛮荒,黄色人种她只知道日本人和印第安人。 为了更接近卫来,她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中国,当晚回家路过音像店的时候,她问老板:“有关于中国的电影吗?要很有名的,新一点最好。” 老板撅着屁股在脚边的纸箱里翻检了一阵,递了一张给她,语气很肯定:“这个,很有名。” 那是张艺谋的电影,《一个都不能少》,讲述了农村、文盲、贫穷、展望,在欧洲拿了不少奖。 埃琳看了两遍,以为这么简单就能把中国咀嚼透彻。第二天见到卫来时,她一副对中国很熟悉的样子,问他:“你小时候上学,要翻几座山啊?” 卫来当时在抽烟,好大一会儿没说话,烟头搁在啤酒杯边,累积的灰烬嚯一下倾翻在酒里。 然后他看着她,一字一顿:“你真该多看看新闻,关心一下这个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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