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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一片几乎连成一体的绿色里,有一块区域是黑色的,焦黑,被雨季连绵不断的雨淋得发亮,中心处是泥潭,有一艘船,大半都已经沉入泥水里,只剩下一边的船头微微翘起,像被吞进沼泽的人,绝望地扬起一只手。

  船头处,有一副倚坐状的焦黑骨架,两个眼窝黑洞洞的,恰朝着她看,像是专在等她。

  船舷边的水面,偶尔还泛出泥泡。

  易飒站着不动,淤泥已经没过膝盖,脚下很软,这种塘底,是没法长时间支撑重物的,偶尔站站走走可以,时间久了,就会下沉。

  她认出了这船的轮廓,也看到了船舷边没被火烧到的、残存的熟悉的油漆色。

  再迟来几天,再受几场雨,泥潭积更多水,淤泥更加稀软易陷,这船,就会完全消失。

  她还算幸运,船和人,都屏住了最后一口气,等着她看最后一眼,做唯一的见证。

  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声响。

  是乌鬼终于找到了路过来,脚蹼拍在塘面上,泥水四溅,偶尔一个踉跄滚在泥里,再爬起来,像只狼狈的泥鸭。

  易飒这才如梦初醒。

  她退到稍微硬实一点的地上,放下水鬼袋,从里头拿出胶皮手套戴上,又取出军工铲,拼装好了之后,长吁一口气,开始在地上挖坟坑。

  挖了两铲之后,忽然按捺不住,一口恶气从胸口涌上来,她猛然起身,几步下了泥潭冲到船边,扬起军工铲,发泄般向着船身狠狠劈砍。

  铲口和玻璃钢的船体猛烈劈撞,发出刺耳的嚓锵声响,这声音惊翻了不少鸟雀,扑棱棱没头没脑在树丛间乱飞,船体被砸得往一边倾侧,乌鬼蜷缩着身子,脑袋都快埋得看不见了。

  砸着砸着,易飒忽然停手。

  她看到自己双手上,有黑色的血管道道往上凸起,里头血液快速流动,伸手去摸自己的脸,脸上好像也一样,一道一道,像盘曲的根须。

  易飒扔下军铲,跌跌撞撞淌着厚浊的淤泥上来,几步冲到河岸边,跪趴在地,紧张地伸手拨开河面密集的绿藻。

  微晃的倒影里,她的脸上,布满扭曲的黑色突起,丑陋、狰狞,而又阴森。

  易飒拿手去抚胸口,尽量平静地吸气呼气,然后对着自己的倒影低声喃喃。

  ——“别生气,不要生气,生气不好。”

  ——“没关系,不是大事,有办法解决的。”

  ——“笑一下,不难,慢慢来。”

  她向着水里的倒影笑,一次不行,就两次,起初笑容恐怖,扭曲的水影自己看了都心悸,后来就慢慢舒展,到末了,那些黑色的血管凸起,终于渐渐消去。

  易飒抹了把额头的汗,汗水都是凉的。

  她定了定神,又走了回去。

  捡回军铲,船里和泥潭都细细摸淘了一遍之后,易飒把那副骨架搬到硬实的地面,看了下骨盆和牙齿磨损,估算了一下身高,这具应该是陈秃的。

  她继续挖坟。

  挖好了,看看箩筐大小的坑,又看陈秃的尸骨,忽然心酸。

  陈秃喜欢大,住的房子大,开的船也要大,这么小的坑收骨,太委屈他了。

  她重新挖了一个平浅的,长长方方,形如棺材,这才把尸骨送进去。

  至少能让他躺得舒展。

  堆好坟头之后,易飒在坟头插了三柱香。

  她觉得有点可笑:最初只是一个飘渺的假设,居然真的顺藤摸瓜,顺出一个铁板钉钉的结果来。

  但这结果不足以去定丁碛的罪。

  因为一切都是推测,没有任何直接指向丁碛的证据,而且依然存在疑点:他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呢?还有,她并没有找到宗杭的尸体,如果是丁碛杀人,为什么不一起抛尸灭迹呢?

  头三柱香烧完了,易飒又续了三柱,觉得有必要跟陈秃交代几句:从前跟他聊天,互相都遮遮掩掩,话只讲三分,现在应该不用藏了,他死了,死了的人,你说什么,他应该都听得懂。

  易飒说:“陈禾几,就委屈你先在这儿躺一躺,你死了的事,先对外瞒着,方便我办事。”

  就好像马老头那样,一直假装自己不知道马悠已经死了。

  她也需要假装愚钝,去麻痹某些人。

  “我现在最怀疑丁碛,但没过硬的证据,没法向他兴师问罪,你可能不知道,我们水鬼三姓,其实谁也不服谁的。”

  每一姓都盘踞一条大河,各做各的营生,各吃各的米粮,表面上客气,色彩绚烂的塑料花情谊,其实自视甚高,私下里,互相瞧不上,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敢呛丁长盛,丁长盛也敢不卖她水鬼的面子。

  “我会先从丁碛查起,但我不能马上回国,突然回去了,会引人怀疑,最好有个合适的时机……不过你放心,大家邻居一场,我会给你个交代。”

  说完了,易飒有点恍惚。

  如果不是自己请陈秃在家里帮丁碛支张床,那么这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陈秃这人,经历过很多事,见了不少道上人不得善终的例子,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一起喝酒聊天时,经常絮絮叨叨嘱咐她要少管闲事,切莫强出头,能躲就躲,平安才是福。

  易飒低下头,伸手去抠抹脚踝上的淤泥——忙活了这半天,腿上带着的淤泥都发干板结了。

  抠下一块,边上的也皴裂落下,露出脚踝上的两个字。

  去死。

  有些劫数,躲是躲不过去的。

  船近浮村时,差不多是正午,柴油耗尽,熄了火。

  易飒起身给推进器添油,添完了,忽然想到什么,不急着发动,先拨了龙宋的电话。

  顺势一脚把乌鬼踹进水里:“你这脏的,自己洗洗。”

  其实她身上比乌鬼还脏。

  电话拨通,她报了姓名:“龙宋,我知道你在酒店做,业内的朋友很多,帮个忙,我可以付报酬。查一下过去四十天的住宿记录,找一个叫丁碛的男人,‘碛’字比较生,是石头加个责任的责字……”

  “我想知道他在哪住,方便的话,帮我问问服务员,有没有人记得他住下之后,接触过什么人。”

  挂了电话之后,她把船开去了陈秃的船屋,借着他的热水器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正拿毛巾擦头发,龙宋的电话回过来了。

  易飒揿下接听。

  龙宋说:“易小姐,还挺巧的,这个丁碛,之前住的是我们吴哥大酒店,后来退了房,可能是去别处旅游了。再回暹粒之后,大概是觉得我们的服务不好,换去了帕梅拉度假酒店,他在这两家酒店,都叫过按摩服务……”

  说到这儿,他觉得有必要跟易飒解释一下:“我们正规的酒店,哪怕是客人自己联系的按摩女郎,她们到了酒店之后,也得做出入登记……”

  这行当的收入,酒店会分一杯羹,毕竟提供了场地,所以一般要做登记,统计按摩女是从哪个场子来的,方便后续结算抽成。

  “丁碛叫的是同一个女人,应该是中国女人,叫井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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