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尾鱼 > 三线轮回 | 上页 下页


  口红底座轻旋,大红色的油膏慢慢露头。

  死了,这次肯定完了,骂是轻的,被揪头发也是轻的,后头的日子不好过了才是最叫她发愁的。

  口红盖子蓦地盖了回去。

  咦?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几道雪亮的手电大光柱直直打向这头,间杂着脚步声、喘气声,还有杂乱的说话声。

  年轻姑娘飞快地下车迎上去,声音和气又温柔:“姜骏,是不是确定了?”

  那老头也急吼吼下了车。

  片刻功夫,车头边就围满了人,很多人在说话,无数的手电光横七竖八乱打,像舞厅里的彩球灯,在这席天幕地的旷野间不断旋转放光。

  小姑娘扒住前车座跪起身子,竖着耳朵听。

  声音实在太嘈杂了,她只不断地听到一个字。

  洞。

  哦,那个洞啊,她知道。

  爸爸跟姐姐聊起过,说是这里的一个传说:有个藏民带着粮食和工具,走很远的路去寺庙里凿玛尼石头,路上,他发现了一个洞,只盆口大小,深不见底,探头进去听,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那个藏民想知道这洞到底有多深,就放了个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下去,结果线放尽了,都还没到底。

  当时她在边上听,还插了嘴,问什么叫“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爸爸说,就是毛线团。

  然后问她:“如果是我们囡囡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

  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表现的机会,回答说:“一个毛线团放不到底,就放两个,老师说,只有坚持到底,才能把事情做成。”

  就像乌鸦喝水,不断地往瓶子里扔石头,终于喝到了清冽甘甜的水;还像神笔马良,不断地画啊画,终于画成了大画家。

  爸爸很高兴,奖励她一块大白兔奶糖,但是姐姐鼻子里嗤一声,说:“神经病。”

  没关系,她不生姐姐的气。

  过了会,那老头探头进来,把手里的花生袋子递给她:“囡囡,我和姐姐去忙点事,你在车里乖乖剥花生吃,等爸爸和姐姐回来好不好?”

  塑料袋里,有剥好的白花生仁,有空空的花生壳,还有没来得及剥的带壳花生。

  囡囡接过塑料袋,不安地看窗外:“你们都走吗?就留我一个小孩子在这?有鬼来了怎么办?会把我吃掉的。”

  老头失笑,指了指隔壁车。

  车里,三个大小伙子正在打扑克,袖子撸到半肘,嘴里都叼着烟。

  “小刘哥哥他们留下来陪着你,要么,你去他们车上待着?”

  “不要,味道臭。”

  她可不爱闻烟味了。

  想了想,拿手指了指那台三洋录放机:“我能拿姐姐的机子听《白雪公主》吗?”

  “能。”

  这种时候最适合提要求,她还想再提,但一时间想不出更多的了。

  临走之前,老头又去跟小刘打招呼:“囡囡在车上听故事,你没事瞜一眼就行。她可乖了,听故事能听一两个小时不动。”

  小刘点头:“得嘞,易叔您放心。”

  老头这才放心离开。

  有人吹响了哨子,除了这两辆停在中央的车,其他的车陆续灭灯,车上不断有人下来,汇入了离开的队伍。

  囡囡抱着录放机听故事,声音拧到最大,这样才能把隔壁打牌的声音给压下去。

  《港台金曲》被她扔在一边了,新放的这盘磁带是童话故事。

  听完A面,她吸溜着鼻子又调到B面。

  “她终于抽出了一根火柴,在墙上一擦,哧!小小的火苗冒了出来……”

  囡囡低头捞起个花生,送到嘴里咬开,用力掰开壳,脑子里同时盘算着很多事。

  卖火柴的小女孩太可怜了,外国的小朋友们真不友爱,也不说照顾一下。

  姐姐虽然对她凶,但从来不对小姜哥哥发脾气,她要不要求求小姜哥哥,让他把弄坏口红的事给认了呢?

  这儿太冷了,喘气都是白的,她都有点冻感冒了……

  突然间,头顶响起砰的一声巨响,是有什么东西猛然砸下,与此同时,车身剧烈地震了一下。

  响声和巨震激得她眼前一黑,录放机从她膝盖上摔下去。

  摔得没声响了。

  录放机一停,她才发现,这周围好安静啊,有那么一瞬间,风声都听不到了。

  她缓了好一会儿,嘴巴微微张着,手指间还捏着一粒花生仁。

  隔壁车上黑洞洞的,小刘哥哥他们不是在打牌吗,人呢?都哪儿去了?

  她仰头看车顶。

  车顶壳原先是平的,但现在,凹出个人形,四肢大摊。

  她盯着那个人形看,把花生米攥进手心。

  两边的车窗上渐渐挂下一条又一条的血痕,天太冷了,很快就冻凝了,从车里看出去,长长短短,不像是红的,倒像是没剪齐的黑穗子。

  过了会,车顶传来窸窣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上头爬。

  再然后,一只手探了下来,就扒在车窗外。

  那不是手,像剥去了血肉的手骨。

  她愣愣瞧着。

  她其实不怕骨头,有一次,幼儿园附近的中学扔了一批生物课教具,有动物标本,也有人体骨架模型,放学的时候,好多小朋友又怕又好奇地围在垃圾堆边看热闹,只她不怕,她挥舞着大腿骨,舞了一套自创的绝世剑法,然后被来接她放学的姐姐拎着耳朵揪走了。

  窗外的那只手骨慢慢攥起,划拉着车窗。

  声音很难听,哧啦哧啦。

  囡囡咽了口唾沫,紧张地挪着屁股,慢慢下了车座。

  她动作很轻地拽过边上爸爸的一件黑色大棉袄,把自己整个儿罩住,然后安静地、蜷缩着、躺了下去。

  哧啦哧啦,那声音还在响。

  咔哒一声,是车门把手被拧动了。

  呼啦一下,风声灌进车里,是车门开了。

  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响声又急又密,花生壳骨碌翻滚,在车座上、在棉袄上,花生衣最轻,一片一片的,飘在车外的夜色里。

  囡囡死死闭着眼睛,手心里汗津津的,那粒花生米硬硬地硌在掌心,也硬硬地硌在心上。

  我藏好了。

  你不会看见我的。

  你看不见我。

  你一定看不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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