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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气垫床贴地放好,罗韧躺下去,双手枕在脑后,眼睛适应了之后,眼前的黑暗就渐渐化开了去,向左看,木代缩在立柜里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没来由地让他想起偷油吃的小老鼠,向左看,是邻内的窗户。

  邻街的窗户装玻璃,方便透亮,邻内的窗户为了做旧,还是糊纸,窗户是扇面形,菱花纹,这个时候,室外反而比里头亮,白蒙蒙的扇窗更像是蜿蜒了条纹的幕布。

  罗韧问她:“今天的事,你想说说吗?”

  她答非所问:“罗韧,你是干什么的,这两年,你就一直查跟落马湖有关的案子,不工作的吗?”

  工作?罗韧轻笑。

  木代像是忽然反应过来:“哦,想起来了,你家里有钱。”

  这跟家里有钱有什么关系?

  罗韧唇角带出一丝笑意,他盯着正顶上的天花板,有些不知道该从何讲起:“我在叔叔家,住了有……六年多吧,然后我爸出面,把我接了回去。”

  有些关系破裂了,恢复不来,更何况,那年纪,正是最叛逆的时候。

  “跟我爸关系不好,奇怪的,连带着跟我妈都客气,不亲近。更别提还有个总在眼前晃的拿腔作调的二妈,对了,还有个很得父亲换心的弟弟。”

  和在聘婷家相比,天壤之别,谁想回到这样一个家?

  说出去都挂不住脸,他有意识地不着家,拼命在外头结交朋友,什么样的都行,能带着他消磨时间就可以,有时为了拼义气,也跟人打架,打的越狠,就越被人接纳追捧。

  父亲气急了,狠狠打过他几次,老头子揍人是有一套的,不知从哪找来的竹把子,下头劈成了一根根的篾条,往身上一抽,哗哗做响,一记下去,背上都是血道子。

  一边抽还一边拿他当教材教育那个弟弟:“别跟这败家子学!”

  他背上渗着血,一声不吭,脸上却带着笑,满不在乎看那个陌生的弟弟,看得那个小男孩瑟缩地一直往后躲。

  二妈是真费了心思,才十岁不到的小男孩,眼镜已经啤酒底样厚了,整天学什么?经史子集经世攻略,为了继承老头子的家产吗?

  “我反正有的是法子让我爸跳脚,升学考试,故意科科挂灯,我爸想着,再不济也得让我有个学历,于是花了大价钱,让我进了大学,花钱的大学。”

  黑暗中,他轻轻笑:“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也挺幼稚。”

  木代趴在立柜边框上:“然后呢?”

  “大学毕业,我爸得了不知道什么病,我妈催我回去陪床,我没有,约了几个朋友去东南亚玩,玩的乐不思蜀,要回国的那天,我爸给我打了个电话,国际长途,后来我才知道,那之前,他病危抢救了一次,差点没回得来,再世为人,大概想通很多事情,觉得我这样的儿子不要也罢。”

  所以郑重打电话来,通知他,切断经济来源,财产一分钱别想,这个家门也别进了。

  正合他心意,他故意的,他觉得这样也合了所有人心意:“我爸放下我这块心病了,二妈满意了,弟弟不用那么累防着我了,也成功报复我妈了。”

  “这关你妈妈什么事啊,她在家里已经挺受气了,你这样,她得多难过啊。”

  罗韧转过头,看着木代的眼睛微笑:“真是单纯的不透气的小口袋,你以为当年我险些被车撞死,中毒洗胃这些事,真的是我二妈作怪弄鬼吗?”

  难道……

  木代惊怔失语:难道是罗韧自己的妈妈?这怎么可能呢?

  ……

  两个人都没注意到,那纸糊的扇窗纸上,鬼魅般的身影飘然而过。

  §第二卷 第5章

  为什么不能是自己的母亲呢?血缘在某些时候,并不等同于亲情。

  罗韧沉默了一会,那时候,心里有报复的快感,但是现在想起来,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不恨,也不爱。

  说是漠不关心更合适些吧。

  木代却以为他是难过,叹着气安慰他:“有些时候,是这样的,我比你也好不了多少,你知道的,红姨收养的我——我妈把我扔在孤儿院呢。”

  罗韧颇为意外地看了木代一眼,他当然知道木代是被霍子红收养的,但是他一直以为,木代被送进孤儿院的时候很小,是没有关于这件事的记忆的。

  她居然记得。

  “我都不记得她的脸了,就记得她牵着我走,她穿了双黑色的高跟皮鞋,鞋跟的胶都快掉了,走的一扭一扭的,我一直盯着她的脚看,怕她摔跤。然后她把我牵到一个大门口,塞给我一个桃,让我坐着,说自己要去办事,让我别乱跑。”

  木代长长叹了口气,重新躺回去。

  后来霍子红也问过她,但她不记得,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奇怪,只记得一些细枝末节,比如那双快要坏了的高跟鞋,再比如那个……桃。

  那是个水蜜桃,红润柔软,闻着就带水果香,洗的干干净净,她捧在手里,舍不得吃,隔一会就捧到鼻子底下闻,然后咽口水。

  她没吃,想等母亲来了咬第一口,这样妈妈会觉得她懂事,会更喜欢她的。

  为什么当时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她就坐在孤儿院门口的石墩上,捧着个桃,从夕阳西下坐到暮色四合,孤儿院的阿姨出来了一趟又一趟,她就是不进去。

  后来管事的出来,哄她说:“我们是你妈妈的朋友,你妈妈让你今晚上在这睡觉呢。”

  她自作聪明地问:“如果你真是我妈妈的朋友,你知道我妈妈叫什么名字吗?”

  ……

  末了,她还是住了进去,每天抱着那个桃,宝贝一样,谁也不让碰,晚上睡觉搁被窝里,上洗手间都抱着,生怕被谁偷了。

  最后,那个桃自己烂了,她觉得是桃子生病了,让它枕枕头,给它盖被子,还学妈妈哄她睡觉时的样子,轻轻拍着被子,学医生讲话说:“吃了药就好了。”

  桃子还是烂了,她自己踢踏踢踏拿去扔了,手上粘满了汁水,踮着脚,把那个桃扔进垃圾桶里。

  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后来,一吃桃子就过敏。

  再后来,也能用轻松的语调去给别人讲了,像是分享一件“当你是朋友才讲给你听”的秘密。

  小时候的木代,应该也很可爱吧,谁舍得扔掉这样一个粉团儿似的女儿呢?

  罗韧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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